这是一个兴旺的朝廷,蓬勃的盛世。
生活在贞观朝的人们意气风发,皇帝是贤德的,未来是光明的,长安城的房子是买不起的,俸禄是不够花的,但那都不重要。
伟大的军|事家、战|略家,木牛流马和馒头的发明者诸葛亮曾经说过:弱国无外交。
没什么比在贞观朝做外交官更让人通体爽朗的事了。
在兵部做官你可能会被随时抽调去养马,在工部做官你全年无休修葺楼阁,在礼部做官就不同。
虽然你在六部之中是孙子,但兹要出门在外,你就能享受天王老子一般的尊重——
“尊敬的大唐尚书礼部主客郎中检校鸿胪寺典客署令薛容台君,你好。请接受我们诚挚的问候。”
贞观十五年,江夏王礼部尚书李道宗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和亲吐蕃。送亲车马翻过日月山,在柏海边与吐蕃新王松赞干布仪仗相接。
公主带去大唐的卜筮经典、营造工技和大唐天子永修两好的祝愿,江夏王三个月来涉遍万水,带回了五个吐蕃留学生和一百个葡萄馕。
馕者,馕也。
我和二十三位同僚列坐席边,分食已经发绿长毛的礼物。在江夏王慈爱的注视下,竟没有一个人敢起来斟茶。
这是我就职主客司郎中的第一个月。一个从五品郎官不知如何婉拒上级的关怀,而我勇敢的朋友长孙涣站了出来:“呸,噎死某家。”
江夏王西域走了一遭,讲话都像梵唱:
“黄口小儿。想当初我在乌海追击伏允可汗,大雪封山六军断粮,一火人只得分食一只鹿腿……”
长孙涣说,他可真像一个人。
“像圣人,圣人和皇太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长孙涣打着嗝,摇头晃脑。“承乾啊,你看这杯葡萄酒,像不像战士流下的鲜血;承乾啊,你看这粒米,像不像粟农的汗;承乾啊,你看这块炙羊肉,它可真是块好肉……”
我打住:“别说了,你嘴里臭得恼人。”
官宦世家的男丁在十一岁时,经过层层筛选,择优为大内侍卫,称千牛备身。此后或选入王子幕府,或补入六部九寺,庙堂之路从此开始。我与长孙涣的尚书江夏王,初入仕时便是高祖皇帝的千牛备身。
我的父亲曾是秦王府的学士,他在得知玄武门之战我方胜利后,情绪太过激动乃至当场暴毙。圣人感佩这份忠诚,追封我父亲为卫尉卿,让我有机会因一份本不存在的门荫入仕,进入宫廷。
四年来,七位来自亢宗世禄的手足从不嫌我低微,我们同吃同住,休戚与共。
娇养的武陵少年终于苦了心智,我们为韦贵妃种过牡丹园,替新入宫的才人们搬过行李。魏王上朝时因太胖压垮了撵,我们将他和撵一齐抬上了大殿。
只有两个人永远壁上观,一壁偷吃龙眼还一壁往地上吐果核,被御史大夫手持笏板满宫追打——一位是左仆射房玄龄的幼子房遗义,一位是太尉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
长孙涣,字逖之。他与文德皇后同月同日生,被圣人视为一种缘分,使他得以自幼在内廷成长,自此娇纵不堪。
他说待他百年归老乞骸骨,一定要为到时的圣人、如今的皇太子写篇盖世骈文《天可汗训子赋》。
他时有悲戚:“太惨了,太惨了。”
“太子是你表哥,你可以多宽慰他,圣人也只是希望他进取。”我劝慰道。
逖之摆摆手,“我是说,朝臣一个两个都因为讽谏太子加了官。早知如此,我从小就骂他,现在也不至于受李道宗的气了。”
事实上江夏王也不敢给他气受,逖之入仕的第一天,长孙无忌亲自送他来礼部报到。满怀牵挂的老太尉生怕儿子行差踏错上房揭瓦,送了江夏王好几坛贡品剑南烧春。
江夏王痛惜不已,掩面推拒:“辅机你这是行|贿啊。”
“《贞观律》规定,官员收取属下的礼物才算行|贿,我写的我知道。”长孙无忌拍拍他的手,温言道:“你三品,我一品,不要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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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拜江夏王。
大唐神将多如浩海云天,但只有江夏王不仅沙场封疆,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很高,兵不血刃就能杀人之躯。这是我的人生道理,我向往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江夏王是高祖皇帝的堂侄,武将出身,曾随圣人一同攻打过刘武周与王世充。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正是江夏王将颉利可汗生擒到长安,教他在甘露殿为高祖皇帝献舞一曲。
术业有专攻,这是专属于礼部人的缺德法儿。颉利羞愤欲死,高祖皇帝大喜过望,当场深情地握着圣人的手说:“把国家交给你就对了啊,二郎”。
圣人感动得流泪,回首对江夏王道:“早知道早让他来跳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委任武将做礼部尚书,实在是具有深远智慧的决定。我想圣人的意思是:盛世太平,我们不以武力作为外交的手段,但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不畏惧战争。
在江夏王的高效治理下,礼部实现经济腾飞。
六部若要自己创收,只好拿公廨钱放高利贷,这是官方许可的。
礼部三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下辖三寺太常寺、鸿胪寺、光禄寺,不是搞祭祀就是搞外交或是搞接待,是朝廷的采购大户。
高祖皇帝吃剩下的祭品,礼部打包出售;四海列国被淘汰的残次贡品,礼部打包出售;节庆宴会上剩下的瓜果梨桃,礼部打包出售。
礼部尚书哪里都好,可他不会外语,与使臣、藩将沟通还需要翻译。
这给了我机会。
考进六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没有实在的父荫作为支持。
做千牛备身的日日夜夜,我捧着《高昌语从入门到精通》《吐谷浑日常对话一百句》《关于高句丽你不得不知道的三十件事》戍守飞廊上,试图偶遇江夏王。
不知何时起,这成为一种景观。
路过的中贵人和我寒暄:“薛郎官,又在建设大唐呀?”
后来好事的王孙公子也会托人打听我的轮宿时间,假扮不经意路过我的宿岗。然而江夏王与我无数次擦肩,不曾半句相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很怀疑自己的策略有问题,逖之不断安慰我:“你眼下当真学会那些语言了?那就可以。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倘若当真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人人都能瞧见你。”
虽然我两个都报了礼部,可他报考祠部司,我报考主客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逖之每日游手好闲,让我反倒为他担心:“你怎么还不备考?我想和你在一个部门,你不要轻敌啊。”
“不是很需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栗子递给我,“你知道祠部司做什么的么?”
当然,做祭祀的。
“太庙里死了的功臣良将我都认识,我去祭奠他们,他们必显灵。”
那也不好使啊,礼部统考要分辨一百四十八种祥瑞,你都认得了?
逖之呲牙一笑:“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朝廷压根儿抓不全。我父亲打探过了,考场里全是涂了颜色的鸡,咱们随便指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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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真的看到了我,他是我人生的贵人。
贞观十四年,吐蕃大相禄东赞来朝,为松赞干布请婚。圣人设宴两仪殿,负责翻译吐蕃语的译语人竟然莫名其妙轮空了排班。
江夏王对圣人道:“听闻有个小千牛会吐蕃语,不如让他试试罢。”
我的表现不差,圣人也很惊喜。自此之后,我开始漫长的等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衡真。
一日,几位公主携手并肩地来排揎我,缀在队尾的一位身量极小,约莫只有七八岁。
几位年长的贵女偏偏将她推上前,自己藏在后头看笑话。我阖上书,看她鼓足勇气模仿大人说话,浑然不知自己天真的刻薄:“薛、薛郎官,还、还没走出国门呀?”
“多谢公主记挂,下官还在努力。”
原本以为这是一次再熟悉不过的赏玩,然而待贵人衣袂飘扬地走后,一位同样看着极小的宫女留了下来。
她交给我一只沉甸甸的包袱,“这是鸿胪寺波斯坊的新教习,你拿去读吧。”
我愣愣地谢过,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的赏?臣下了轮宿便去谢恩。”
那宫女笑道:“本不是教你谢恩的,你只管好好读了便是。日后若有青云之日,多带些珍珠手钏回来,也算你报之以李了。”
多年后,朝廷在疾陵城设立都护府,波斯正式向大唐称臣纳贡。我代表朝廷持节远赴,和谈波斯王子俾路斯。
临行前,衡真歪在榻上把玩我的金鱼袋,困惑地眨眨眼:“被你感动了?并不是的。那时候你已出落得鼻是鼻眼是眼,轮宿时站得又高,阖宫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在念书。似乎有位姐姐喜欢你,又不好意思教你知道,只托我带书给你读。”
我被泼了一盆冷水,鬼使神差地问:“不知是哪位姐姐?”
衡真掩袖嗤笑一声,将鱼袋丢进我怀里。我捉她的足踝假意要咬她,她却缩进床尾,用锦被蒙住身子。
“我不告诉你。”
然而酒过三巡,俾路斯告诉我一个从未听过的道理:
“其他的我不懂。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作为鸿胪最大的魅力。愿真|神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