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沿袭隋朝的制度,中书拟诏,门下审核,尚书省九寺五监具体执行。
贞观朝的中央官员共计六百四十三人,朱雀门下,五色官袍往来如梭。进贤冠织成细密的蛛网,化作帝国巨兽的齿牙。
东宫与魏王府因此成了百官铨选的大热门。
东宫钱多活少又从龙在前,不仅没有年底绩效考核,福利还好;魏王李泰是太子的同母弟,如今兼任雍州牧,是京畿地区的父母官。
我曾问逖之为什么不去,他却说:“太子和魏王都甚爱我,我不忍伤他们任何一人的心。”
“晋王也是太子的亲弟弟,怎么没人报考晋王府啊?”
逖之大手一挥:“晋王从小跟圣人一起住,他哪有府。先让他搬出立政殿,断了奶再说罢。”
在我们之中,考进东宫的有两个人,一文一武。文官是来自房家的房遗义,被任命为太子洗马;武将是吏部尚书侯君集的准女婿贺兰楚石,为东宫右率府中郎将,贴身保护太子的安全。
右仆射高士廉是文德皇后的亲舅舅,他的五儿子高审行分配到了百官铨选的第一香饽饽:民部度支司郎中,管理六部预算。
审行是个严谨的人,轮戍时一直由他负责点卯,算是我们的“伍长”。他担心我们骂他关系户,百般展示他的考卷,从八个角度论证自己绝没有找人替考。
实际上我们比他兴奋多了——有个自己人在管账,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高祖皇帝的老朋友,宋国公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亲弟弟,梁武帝萧衍的后代。他们萧家做皇帝时就百花齐放,信佛的信佛写诗的写诗,这才顺利亡国灭种。
萧瑀的次子萧锴是一位极有热情的匠造艺术家。
听说他小时候抓周抓到了铁锤,他父亲以为他是下一个李玄霸,花了大价钱请程咬金一对一上小课。没想到真情错付,萧锴在十岁时把他们家改造成了献陵地宫。
在轮戍期间,萧锴积极参与大明宫的营造工作。他提出通过“砖石包砌、木构架梁”的方式实现“墙倒屋不塌”的防地震效果,得到圣人亲口嘉奖,直到大明宫项目被无限期叫停。
他被录用为工部虞部郎中,管理水利工程。将作大匠阎立德欣赏他的才华,使他同时检校一份从六品下的将作丞。
大伙的志愿都得到了父辈的全力支持,除了魏叔玉,因为他姓魏。
魏是魏征的魏,门下省侍中魏征的魏。
魏家的家风很严格,从小到大魏侍中都不许他和我们疯玩,晨起练剑睡前读书,家庭聚会表演节目。魏征对他的期待是考入中书省,成为一名负责诏令书写的中书舍人。
逖之对此义愤填膺:“这也太过分了。他不仅天天驳回圣人的意见,眼下还要从源头杜绝圣人发表意见的可能。他是不是想替李建成报仇啊?”
叔玉对此是绝望的。他在百官铨选考试的前一天问我要不要一起弃官从商,他开一家魏家凉皮,我开一家薛记炒货,我们一起制霸朱雀大街。
其实彼时礼部已经找我谈过话,我不敢告诉叔玉,怕他崩溃:“你连这都有胆子做,为什么不敢先去考取心仪的曹司,而后再说服你父亲?”
没想到叔玉呆住了:“还能这样做么?”
“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啊。”
“我父亲生气怎么办呢?”
“你父亲生气会怎么样?”
上表讽刺圣人。
我心中了然,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关你什么事?”
叔玉被兵部录用,成为管理天下驿站的驾部司郎中。他很适合这份工作,因着他从小就喜欢马,对马的种类与特性如数家珍。
一个人如果从蒲州出发,要如何在半个月内到达凉州;从哪一条路线走才能够在半个月内只换一次马,如果马匹在途中生病,往哪里去才能尽快换到最合适的新马——这是叔玉最喜欢的游戏,你可以随便考他。
中书省的舍人何其多,叔玉哪怕拼其一生也未必能在“写诏书”方面取得什么辉煌成就。但我理解魏侍中对他深沉的感情,他希望儿子老老实实做一个文官,一辈子不擢升也无所谓。
我很羡慕这份感情。如果我的父亲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如何看待我的选择。
而我们这届最倒霉的人,太子詹事中书侍郎于志宁的次子于慎言,因为考试成绩太好而被门下省录用为“给事中”,主责主业是给魏征做秘书。
给魏征做秘书,在我们看来,这和给隋炀帝当太监的区别不是很大。
魏侍中在朝中的人缘奇差,他不仅折磨圣人和叔玉,他折磨所有人。
门下省是审核机构,魏侍中自己承担起了御史台的职能。不论我们在宫城中哪里轮戍,都能听见他嘹亮的呼唤:
“你,别跑,你做什么去?你手里拿的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你为什么要跑?你害怕什么?没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怕?”
这些年来,无论我们忙到多晚,第二天有多么起不来床,只要有人大喊一声“魏侍中来了!”所有人马蹄子踩了热炭一般弹跳出门,精神矍铄得仿佛即刻就要参加政变。
于慎言痛苦不已,他觉得自己完了,一连哭了好几天。叔玉很不好意思,梗着脖子道:“我父亲也没那么难相处,你和他处处看嘛。”
于慎言呜呜地哭:“这怎么可能呢?”
叔玉怒道:“混账!你说什么?”
我们在弘文馆的师傅褚遂良学士,在此刻温柔地打断两人:“魏侍中也是有优点的。你瞧,今年我过生辰,他还把他吃剩下的炙羊肉送给我。”
“师傅,魏侍中弹劾你廊下食的时候剩饭,说你浪费粮食。”逖之讪讪地站在门口,“……我姑父教你去一趟御史台。”
褚师傅深吸几口气,拍了拍于慎言的肩膀:“好好干,不要告诉他你是我的学生。师傅以你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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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临极之前曾担任尚书令,尚书省六部都要听他指挥,这是他能造反——清君侧成功的重要原因。
如今尚书令分割为左仆射与右仆射两个主管领导,吏、民、礼部向左仆射房玄龄汇报,兵、刑、工部向右仆射高士廉汇报。
我所在的主客司掌管外宾朝聘,算是鸿胪寺的中台机构。江夏王为便利行事,使我同时检校一份从七品下的鸿胪寺典客署令,牵头负责外交工作。
是年圣人巡幸东都,左仆射房玄龄伴驾出行。皇太子李承乾留在长安监国,由尚书右仆射高士廉辅佐朝政。
高士廉与魏征有极大不同,他和蔼可亲得吓人。无论你的工作报告写成什么熊样,他永远原谅你,笑眯眯地安慰你“下次会更好哦”。
高审行说,这是因为他父亲早年被隋炀帝流放过的缘故。
老人家分外理解一个人吃着饭上着班突然就被流放了的苦恼,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被流放。
他只是有一个好朋友恰巧造反了而已,又不是他自己造反,为什么要流放他呢?
我扶着额头说:“令尊这么大岁数连这都没活明白,那他现在也很危险啊。”
逖之说不可能,高公只是赤子之心罢了。
“他是圣人与娘娘的主婚人,还卖了一套房子给娘娘做嫁妆。兹要他自己不造反,高家万古长青。”
至于太子,太子和高士廉是一对默契的老搭档,每回监国都是他们俩。
这对搭档默契就默契在,太子什么也不管,濒临七十岁的老舅公撑起一切。
我参与常朝的第一天就觉得心酸了,高士廉鬓须花白,身上的药味儿能从二品官席传到我的五品官席。
百官轮流在常朝中汇报工作,接受质询。高士廉虽然年纪大,可思想清明得很。他记得住每个人上次汇报了什么、这次汇报的时候进展如何、还需要朝廷协调什么。
我知道太子在贞观九年的一场狩猎中摔伤了腿,自此后不良于行,对待朝政也很懈怠。
高堂之上,太子静默地坐了一早晨,连半个字也不吐口。冠前九旒遮住了他的眼睛,让我以为他睡着了。
“为什么只有令尊在讲话啊,太子只要‘点头’就可以了么?”我悄悄问坐在隔壁的审行。
审行耸耸肩,道:“我哪里知道?也许圣人不放心他做主罢。”
高士廉举起自己的玉笏板,眯着老花眼瞧了半天:“下一个是……下一个是礼部主客司的薛容台郎中。薛郎中在礼部简试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下面我们有请他阐述一下近期工作。”
我清了清嗓子,敛袍起身,恭敬地向四方拱了拱手:
“按照殿下与右仆射的指示,在江夏王的领导下,下官统计了在朝所有突厥降将的家庭关系。其中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一十三人,五品以下官员有三百九十二人,其中有百之四十五不曾上报亲属情况……”笏板的正面写满了,我须得翻个面。
完了,手心出汗,背面的字全花了。
我惊恐地望向江夏王,我快要昏过去了。
江夏王正在阖目聆听,频频点头。
满殿人百来双眼睛都在望着我,冷汗将我的幞头也打湿了。笏板上根本没剩几个能辨认的字,情急关头,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
“经过礼部、鸿胪寺讨论,拟定……住在通轨坊的……有家人的……斩……立决?!!”
江夏王道:“集中安顿在通轨坊、永平坊、嘉会坊的七品以下外族降户,由各坊坊正统计居住人口。若有家人流落黄河以北却隐瞒不报,对边境布防造成重大影响者,斩立决。”
他一语未毕,我后背湿了,想必是逖之偷偷带葡萄浆上朝喝,没憋住喷了我一身。
高士廉微笑道:“下次会更好哦。”
在哄堂大笑中,我自觉丢了大丑,恨不能即刻遁地而走。
而御阶之上,太子终于吐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唷,好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