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泰十三年五月,礼部侍郎陆府。

    夜幕已至,烛火摇曳,陆府内落针可闻,屋内下人恭敬站成两排,脑袋垂得一个比一个低。

    “孽障!你可知你今日招惹的是谁,那可是镇国大将军的公子,他若有什么好歹,你便是给他偿命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陆培正坐在正堂,指着陆暄,大声喝斥,周身怒意似要将陆暄灼透。

    堂下的陆暄跪得笔直,清透的月白夏衫勾勒出她倔强的脊背,她扫了一眼管事手中的鞭子,并不打算开口。

    陆暄可以在人前扮演分毫必争、言语粗鄙的陆家大姑娘,但对着她这位虚伪凉薄的父亲实是无话可说。少时犯错她也曾在父亲面前撒娇求软,但都求不来父亲的和颜悦色,后来她才明白,父亲是厌恶她的。

    “暄儿,还不快给你父亲认错。”继室林氏站在陆培正身后,殷勤地轻抚后背帮他顺气,端得一副贤妻慈母姿态,朝陆苓、陆世泽姐弟使眼色。

    陆苓会意:“虽然顾小公子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可镇国将军老来得子,对他可是宝贝得很,听说顾小公子被抬回去时还晕着呢。”

    陆世泽:“父亲,北越滋扰边境多年,镇国大将军顾乾大胜北越回京述职,现下这般,他不会去求圣上作主吧。”

    陆暄轻嗤一声,这样母慈子孝的好戏几乎每日都要在陆府上演一遭,林氏同她那一对儿女若是去唱戏,定当是名角。

    “父亲,张管事手中的鞭子已捧了两刻钟了,怕是也累了。”陆暄无心看戏,激陆培正动手,眼神坚决而平静,吓得张管事连忙告罪直道不敢。

    见她这般态度,陆培正当下气血翻涌直冲天灵,他怒拍桌子,猛然站起,拿起管事张齐手中的鞭子,对着陆暄后背狠狠抽去。夏杉单薄,陆暄后背即刻沁出血色。

    下人们皆是一惊,都默契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被背手绑住的丫鬟莺时见状急急跺脚,但口中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调,想要挣脱束缚挡在陆暄身后却被府卫死死钳住。

    陆暄吃痛闷哼一声,双手紧攥裙摆,鞭打之处似有数只百足放肆啃食皮肉,疼痛入骨,她却将背挺得更直了,暗自腹诽:“赵霁那个扫把星当真害人,也不知顾靖宁如何了”。

    五月初六,是陆暄和丰乐楼东家莫惊鸿约好的交付新话本的日子,她和莺时早早地从角门溜出府,不料却引来祸事。

    丰乐楼,丰京城内近来声名鹊起的酒楼,经营的仅“独特”二字,管你什么权贵官宦,招牌佳酿一桌只供一壶;楼中大厨做得了京都名菜,塞外美食也是手到擒来;一楼正厅的戏台上总是最先上演文先生最新的话本故事,一日只唱一折,偏要等丰乐楼的戏班演完,那话本才会印刷成册流入市面,让人欲罢不能,引得无数闺秀日日来捧场。

    丰乐楼闻名于丰京,还归功于东家莫惊鸿的美名,多少纨绔来此只为一睹她的芳容。

    一年前陆暄在书局外初见莫惊鸿时,也被她的美貌惊艳,一袭红衣,眉眼深邃,艳而不俗。本以为她乃异族人士,出口却是纯正的官话:“若相信我,不妨将话本交给我,所得我们五五分成。”

    陆暄迷失在她摄人心魄的眸光中,一点头两人便合作至今。莫惊鸿爽利非常,付钱干脆,口风更是严实,从未向他人透露过她就是那位写话本的文先生。

    “如此,就拜托莫老板了。”陆暄将话本放在桌上,接过莫惊鸿手中的银子递给莺时,对莫惊鸿微微颌首,转身离开。

    “陆姑娘,您心中所愿很快便可实现了。”莫惊鸿看着陆暄的背影,不明地道了一句。

    陆暄闻言一顿,只当莫惊鸿所指是离开陆府,只是莫老板应当清楚,她卖话本所得进项还无法支撑她自立门户。出于敬重,她朝莫惊鸿微微福身:“承莫老板吉言”,便带着莺时下楼去了。

    “就是你打了赵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长相张扬,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抱肘松散地倚靠在楼梯墙边,堵住了陆暄的去路。

    赵霁是城中有名的纨绔,好色成性,前几日在成衣铺子偷窥女子换衣被陆暄发现,给了他一巴掌。

    去钱庄存钱方是正事,陆暄咬紧牙才将要脱口而出的“哪里来的鳖孙”生生咽回,糊弄道:“公子认错人了,您先请。”陆暄略一侧身,将挡在她身前的莺时揽到身后,抬手示意他先行,俨然一副大家闺秀作派。

    年轻男子眉头微扬,这陆暄似与那些废物所言相差甚远。

    “就是她!顾小公子,快快帮我收拾这个母夜叉。”赵霁快步跑来躲在顾靖宁后面,右手扣住顾靖宁的肩,眼中带有三分惧怕,三分狐假虎威的得意,左手指着陆暄就要戳到她的鼻尖。

    真是冤家路窄。

    原是镇国将军班师回朝,那些整日招猫逗狗的纨绔奉父命为顾靖宁洗尘,不料撞见陆暄上楼。赵霁是个不肯吃亏的,硬要狗仗人势在陆暄身上讨回好处,顾靖宁不耐烦应付他们,顺势走到楼梯,京中那些闺秀个个像古板学究,会打人的闺秀他还未见过。

    陆暄眼珠一转,智取为上,“赵公子,您丰神俊朗,周身气度更是不凡,只华锦阁的衣裳堪堪与您相配,您那日在华锦阁可是去给自己做衣裳的?”

    “自然。”赵霁被夸得飘飘然,不自觉挺起胸脯。

    与赵霁同行的那些纨绔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面露鄙夷。

    顾靖宁刚刚回京,并不知华锦阁是何地,不明白他们为何转了态度。

    “可是,可是那华锦阁只卖女子衣裳啊。”陆暄以罗帕轻轻掩住口鼻,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故作为难地看着赵霁。

    “我记错了,那日我是去给我母亲取衣裳的,你莫要胡说。”赵霁才反应过来,难堪找补,抬起的手眼见就要呼过去。

    “赵公子!”陆暄出口喝止,“那日是我不对,二楼是姑娘们试衣裳的地方,我没想到您会出现在那里,我也是吃了好一顿惊吓,等我回过神,不知怎么就打了您,我在这里给您请罪了,您若还是恼怒,今日便打回来吧。”她走近赵霁,抬起自己的左脸,眸子紧闭,料定这纨绔不敢动手。

    赵霁德行有亏在先,自然不敢白咧咧打她,见在顾靖宁面前失了脸面,那些狐朋狗友更是一味看热闹,当下气极,他对着陆暄膝盖用力将手中的对杏仁飞掷而出。

    陆暄不察,膝盖一弯,眼见就要往楼下倒去。

    顾靖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陆暄手腕,将将落稳时,赵霁却伸脚一绊,顾靖宁右脚失去着力点,连带着陆暄两人滚下楼去。

    陆暄被莺时扶起时,只见顾靖宁手捂着胸口,似呼吸不畅,不知何时身上布满了红疹,直直倒了下去。陆暄立马吩咐莺时去请大夫,上前查看顾靖宁伤势时却被顾靖宁的护卫拦住了。

    本来楼梯不高,陆暄和顾靖宁两人至多受些瘀伤,可陆暄没想到顾靖宁竟碰不得艾叶。昨日端午,她身上挂的的艾叶香囊还未来得及换下来,事急从权,刚刚顾靖宁为护陆暄搂住了她的腰,手触碰到了她腰间的香囊。

    “陆姑娘还是快离顾小公子远些,端午已过还佩什么艾叶香囊,莫不是蓄意谋害?”反正也没人见到他出阴招,赵霁正愁没有替罪羊,倏然推开陆暄。

    直到大夫来之前,陆暄都被一道人墙隔绝开来,待顾靖宁病情稳住,镇国将军府来人将顾靖宁抬走时,陆暄都未看到顾靖宁的半寸衣履。

    “我陆氏以礼传家,目无尊长、寻衅滋事之人的下场,你们都睁大眼睛瞧清楚了。”

    猝不及防的怒喝似要震破耳膜,陆暄睫毛猛地一颤,思绪回笼。

    屋内所有人连忙应是,陆培正说完嫌恶地看着陆暄,待抽够十鞭,只留下一句“日日惹是生非,你和你母亲当真是越来越像了,自去祠堂罚跪”,转身拂袖而去。

    陆暄闻言面色陡然变冷,眼中蓄满愤怒和寒意,望着陆培正离开的背影切齿道:“你也配提我母亲?”全然忘记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痛。

    “小姐,对不起,奴婢什么忙都帮不上,幸好你一回府就在祠堂藏了伤药,老爷这次当真是下了死手。”莺时看着陆暄后背上纵横可怖的鞭痕,边抹眼泪边小心上药。

    陆暄安慰莺时,“傻莺时,顾小公子是因我才出事的,父亲势必要给镇国将军一个说法,现今他们还未发难,我们先发制人,父亲只有重重罚我,他们才不好说些什么,虽然他只是为了他的官声着想。”

    陆氏先祖的牌位有序地排列在祠堂正中上方,牌位前还未燃尽的香“啪嗒”又燃断一截,炉内已堆满香灰,陆暄的意识随着那缕青烟渐渐抽离,恍惚间又回到十二年前,母亲满身血污躺在乱市中,握住她的手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她一刻都不敢忘母亲的遗愿,只是,这偌大的祠堂,连她母亲的小小牌位都容不下,而这陆府,也容不下她。

    “可是,可是明明赵公子才是始作俑者。”莺时还是不服气,心疼地吸了吸鼻子。

    “父亲不会信我,多说无益。”陆暄打了个寒颤,虽是夏季,夜晚的祠堂还是有些阴凉。

    “现下才戌时,怎么外面连灯笼都熄了,肯定又是二小姐和大少爷搞的鬼,小姐您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莺时说完往陆暄身边靠了靠,贴着柱子抱着双膝。

    陆暄回抱莺时,轻拍她后背,“这个时辰,那些婆子丫鬟肯定回值房歇着了,不会有人在外盯着我们罚跪的,别怕。”

    莺时安心下来,陆暄也在这寂静中渐渐睡去,混沌中看见一名青衫男子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