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苓踢开祠堂半掩的门,撇着嘴不忿地将帖子扔到陆暄脚旁。
莺时忙将帖子捡起递给陆暄,陆暄身上热毒未清,现下有些发热,她一瞥那帖子,宁国公?
陆暄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花蝴蝶这是被蜂蜇了回来找我撒气来了?今日又是什么把戏。”丰京城内哪里有宁国公这号人物,陆暄试图从陆苓脸上看出些端倪,本以为陆苓是故意作弄她,可看她神色也不似作伪。
“我的好姐姐,没想到你手段如此高明,那顾小公子不追究你的过错便罢了,可你竟连宁国公世子都攀附上了,今日他对你可是好一通挂牵。”陆苓翻了翻白眼。
今日一早,陆苓花了个把时辰梳妆才与林氏前往礼部尚书崔家赴宴,以往陆暄凶悍的声名在外,总是衬托得她如出尘仙子般无暇,本以为今日定要出尽一番风头,谁料顾靖宁竟也在场,正向赴宴之人澄清昨日之事,还道他觉得陆暄不拘小节,乃女中豪杰。
最令陆苓嫉妒的是就连雅正端方的宁国公世子任千里也遣小厮来向她打听为何陆暄今日不来赴宴,还让她将帖子转交给陆暄,邀陆暄五日后过府赴赏花宴。陆苓将今日被无视的账又算到了陆暄头上,当下偃旗息鼓,称身子不适便回府找陆暄的晦气了。
“莺时,你可知道宁国公世子?”陆暄侧首,悄声问莺时,见莺时也是一头雾水,心头稍安。
“奴婢知道,但是咱们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会给小姐您递帖子。”莺时见她神色不对,谨慎答道。
陆暄没想到莺时也知道,只她的记忆与她们不同。
“宁国公,任千里…”陆暄喃喃重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顿时褪尽,她看看莺时又看看陆苓,“不可能的”,她猛地摇摇头,低头一笑,笑她的想法如天方夜谭。
那本锁在她床上暗格里的话本的主角不就是任千里吗,可明明连莺时都不知道那话本里写的什么,陆苓更不可能知道……若不是背后的伤口疼得她无法忽略,她都要怀疑现在是在梦中了。
陆苓看着陆暄有些魔怔的模样,又看了看身后牌位,只觉似是有人在她背后吹气,阵阵发凉。“父亲要你好好在自己院中反省,到时莫要在宁国公府上给我们陆家丢人。只是,大姐姐这样的性子,怕是…”陆苓加重语气:“难以消停。”
陆暄往日对着她如同连珠炮一般,今日这般安静,陆苓更觉反常,虽是白日,这祠堂也太暗了些,她不欲深思匆匆带着丫鬟离开。
陆暄顾不上后背的伤,慌忙跑进房中,扒开书案上的盆景的土,拿出一枚钥匙,打开床上的暗格,只见话本还好好地放置在内。
那位世子会是话本里的他吗?
这话本是陆暄的秘密,也是她为自己织造的幸福幻境。彼时她尚年幼,每次受了委屈,总会想起温柔的母亲和让她唤“祈哥哥”的谢元祈。若他们还活着,他们会是怎样的?为了让他们以其他方式“活”在这世上,陆暄以他们为原型,改名换姓,写了这话本。
“莺时,你当真知道那位宁国公世子吗?”陆暄再三确认。
“是啊,那宁国公是根基极深的世家,丰京城内无人不知的,姑娘还伤着呢,快好好歇着,别误了五日后的赏花宴。”
是了,五日后见到那任世子,一切便可分明了。
陆暄稳了稳心绪,“莺时,你去将阿肆唤来,我有事交代他去办。”
五月十一,宁国公府。
“听闻文先生出新的话本了,你们可去丰乐楼看了?”
“没去,丰乐楼的戏班才唱到第四折,往日都是要唱完五十折才能在书局买到话本子,不能一口气看完,简直抓心挠肝。”
“我倒觉得日日去看,似是与话本里的他们同活了一回,颇有滋味,何况文先生写的故事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结局,要是我们将来的郎君也能如此便好了。”
“要我说,我定要学文先生笔下的冬娘,寻一个满心满眼只容得下我一人的郎君。”
“今日赴宴的还有京中那些未说亲的公子,他们正在另一个园中赛诗呢,据说有位林公子长相很是不凡…”
……….
言罢,她们又开始争论文先生话本的哪位男主应当居于丰京闺秀梦中情郎排行榜的榜首。
“《鸳鸯戏》的叶公子皎皎如明月,气质清冽当属第一人!”
“《梁玉璧》的梁王爷一腔深情似烈火,定是更胜一筹!”
“《攻心计》的年轻权臣弃手中权柄只为一人,痴情最甚!”
……….
小娘子们的闲聊远远就传进了陆暄的耳朵,一入花厅,只见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烹茶,半掩团扇谈笑风生。
好一幅花团锦簇、人比花娇的美景。
陆暄扫了一眼,自顾自走到僻静的廊下,思索寻个怎样的理由见见那位任世子。
她今日只着一身天青色过膝对襟褙子,腰间挂的墨蝶玉佩在白色襦裙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挽的小盘髻上别着几朵珠花和一支玉簪,因伤还未好全,脸色有些苍白,孤身立在廊中,有种倔强坚韧的美。
“陆大姑娘心可真大,前几日与顾小公子的事闹得那样大,今日还有闲情来赏花。”尚书右丞赵廉之女赵玉兰同户部尚书家的二姑娘林韵高声议论。
“苓儿,听闻你长姐经常同家中长辈顶嘴?”与陆苓交好的礼部尚书家嫡女崔文汐接过话茬。
“我看她也不是貌美非常,性格又古怪,不知怎么得到任世子青睐的。”
……..
陆暄近日在丰京可谓是风头无两,人虽不在江湖却声名赫赫,她一进来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继室林氏不想她嫁入高门,为她安排了个凶悍无礼的人设,既如此,便遂林氏的愿,做个不愿受气的女霸王吧,陆暄扯扯嘴角,做舌战群儒之势。
“几位姐妹只怕是错投了女胎,若是个男子得以入仕,当是个忧国忧民的,怕是那茅厕日产几何、谁占几两,都要在金銮殿上与同僚分说明白。”
“那赵家公子是我打的,我也不知道这手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只怕是有些话我听不得,手啊,自己就往别人脸上去了。”
陆暄摆弄着手,往厅中走近了些,又抻了抻筋骨,一副她们再多嘴就不客气的样子。
挑事的几位小娘子噎得说不出话,又怕她真的不管不顾动起手来,手绞着帕子,神色郁郁。
“长姐,姐妹们只是同你说笑罢了,何必当真。”陆苓出来打圆场,扫了一眼桌旁的丫鬟,拼命压着上扬的唇。
“姑娘,请喝茶。”那名丫鬟会意,捧着茶盘,躬身为陆暄奉茶。
陆暄接过,只是手还没碰到茶杯,那丫鬟的手就松开了,茶水在她白色襦裙上洇出一朵格外扎眼的茶花。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莺时小声急斥,反复翻看陆暄的手,见没有烫到长吁了一口气,只是她们甚少参加这样的宴席,今日也不打算久待,没备替换的衣物。
丫鬟当即跪下叩头请罪,“奴婢该死,姑娘,后院厢房有干净的衣物,奴婢带您去更换吧。”
陆暄望着这丫鬟若有所思,这倒是去寻任千里的好机会,她抬手示意丫鬟起来带路。
“姑娘,前面就是厢房了。”丫鬟翠儿望着越来越近的厢房,有些慌张。
“我记得在东市的当铺见过你,你是崔文汐的丫鬟。”陆暄带着肯定而不是疑问的语气站定。
“赵霁的母亲是你家小姐的姨母吧,只是崔姑娘惯常瞧不上她那位表哥,昨日她竟去丰乐楼赴赵霁之约,你家姑娘莫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翠儿错愕地看着陆暄,只“东市当铺”“把柄”几字就让她心惊肉跳,她吃不准崔文汐和甄公子之事,陆暄究竟知道多少,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赵霁心胸狭隘,听闻他被他爹打得下不来床,陆暄料定他会报复,吩咐阿肆暗中盯着赵霁,他昨日去了丰乐楼同崔文汐和陆苓见面,又去了倚红楼和药铺,回府时一扫颓唐。之前她曾在东市撞见崔文汐和一名蓝袍男子拉扯,当时不知缘由,现下看到翠儿的反应,再联想昨日种种,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回去吧,就同你小姐说你已将我带到厢房了。”陆暄并不想为难这个丫鬟,她已猜到他们意欲何为,无非就是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毁掉她名声。
“可,可是,我们小姐不会放过我的。”翠儿哽咽,她也不想干这腌臢事,可她在崔文汐面前不得脸,这活计才落到她头上。
“好笨的丫头,你就咬死你已将我们带到了,让你家小姐去怪赵公子不就是了。”莺时老神在在道。
翠儿先是一愣,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连忙告罪离开。
“小姐,奴婢是不是又变机灵了些。”
“是,莺时最机灵了。”陆暄双手捧着莺时的脸夸赞。
莺时与她一同长大,无论何时何事总是护在她身前,还跟着陆暄受了很多冷眼,两人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
陆暄立在厢房前,环视四周,从一进宁国公府她就觉得疑窦重重,宁国公办宴,却不见主人家出来接待,其他人也不觉有异,就像被设定好在府中配合完成这次赏花宴一般。
厢房的门已被打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陆暄让莺时守在门外,待了结赵霁这桩事再去寻任千里,抬脚就要跨过门槛。
“阿煦,别进去。”一道清冽的声音在陆暄身后响起。
阿煦,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唤她了,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练就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久到她以为十二年前的旧事已无法将她击溃了。
可母亲无故被害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广义侯府上下百口人在刑场喊冤的悲号还响彻耳边。那串她求母亲买却不敢再吃的糖葫芦,南市行刑台洗刷了三日才褪尽的血色……
原来她一刻也不曾放下过。
陆暄艰难转身,怔然地看着眼前之人,不敢置信。
眉眼温润,脸上总是带着弧度不大却令人心安的笑;玉骨冰肌,左侧脖颈有一颗小痣;身姿挺拔颀长,一身竹纹青衫,腰间坠着一枚镂雕麒麟玉佩。
真的是他。
话本里的他,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