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陆大人,贵府大小姐可是冬日里出生的?”
陆培正拢了拢方才因为到处逃窜而散乱的发丝,嗫嚅着说不出话,若如实说他不记得自家女儿的生辰,只怕传出去有毁他的名声。
他看了看身侧的林氏,虽知她不喜陆暄甚至有些苛待,可就连他自己都对这个大女儿没有好脸色,继母难当,他也不曾怪责她,但生辰,她应当知道吧?
同床共枕十几年,一看陆培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林氏便能猜到八九分他的意思。
亲生父亲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生辰,还望她这位继母知道吗?她扭过头去只觉好笑。
下人们面面相觑,道长有此一问,他们才想起似乎府上从未办过大小姐的生辰宴。
装晕的陆暄心中毫无波澜,第一次被忘记生辰,她难过却安慰自己明年他们定会记得;第二次,她还是难过却多了些期待,明年也许可以过上;第三次,竟有些习惯了;第四次、第五次…就麻木了。
道士的话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回应,“咳咳”,他以手握拳抵住下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看陆暄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丝怜悯。
但怜悯哪有银两的分量重。
“我看大小姐的面相,命里亲缘极薄,幼时克母,命格硬之人长大只怕…”他故作玄虚,语气更低更轻了些:“轻则家宅难安,重则家族倾覆啊。”
陆培正急得又咳了起来,捂着胸口:“道长,您方才说眼下还有一法,不知是何法子。”
“这个嘛…”他拉长语气:“只怕陆大人有些难做。”
“无碍,道长如实说便是。”
“可能要委屈大小姐另择住处,最好离陆府远些…”他捋着胡子,虽有波折,但也算完成陆夫人所托了罢。
前日陆夫人来寻他,往桌子上扔了个锦囊,里面装着几十两银子,她道陆府大小姐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对陆府不利,可她不好向陆培正直说,为了家族着想,她只能来做那个恶人,只要他能让陆暄离开陆府,她必有重谢。
若不是还在装晕,陆暄都要拍手称快了,这简直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一直在寻合适的理由离开陆府,若真能成事也算因祸得福。
陆培正:“等她醒了,便送去庄子上吧。”
家宅难安事小,那句“家族倾覆”才是在戳他肺管子,他不能让任何人影响他的仕途,在他的手上,陆家必会繁荣昌盛,跻身丰京世家之列。
“那怎么行,老爷,暄儿是我们府上的大姑娘,那庄子上…”
“就此议定!无需多言!”陆培正打断林氏,他不容任何人置喙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决定。
成了!
陆暄轻捏莺时握着她的手,莺时睫毛猛地一颤,她的小姐这是一直醒着?
众人散去,陆暄一骨碌爬起来,在枕头下摸寻片刻,转身打开梳妆台上的奁盒翻找,又在书架上拿出几本空心的书…折腾片刻坐在了书案前。
珠算声响起,书案上的碎银子被分成了几份。
陆暄催促:“莺时,快去收拾东西,此等良机,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对了,让阿肆提前去雇辆马车,在那庄子附近候着,我架子上的书,还有那些重的物件都提前放到马车上,再让他去药铺买些…”
“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庄子上吗?夫人怕是没有这么好心。”莺时怕此事不会如此顺利,林氏应还留有后手。
“去,不仅要去,还要带上玉儿和阿肆,往后我们不回来了,不怕,我已想好对策。”陆暄咬着笔头发愁。
太少了,这钱远远不够,四个人的衣食住行皆要花钱,不能坐吃山空,除了写话本,还得另寻出路,若要做个小本生意还得赁铺,材料也需花钱…
打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暄将算盘往前推,整个人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
想她日日勤奋不曾懈怠,眼一闭就构思话本情节,眼一睁就提笔写字,往书案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话本是卖出去了,且反响良好;她还接些玉器店的散活,帮人刻刻章,可算上存在钱庄里的银钱,现下也才攒了不过百余两银子。
啊,人生,艰难如斯。
深夜,一辆马车自陆府疾驰而出,出了城门,往城外陆氏庄子而去。
而城外荒草之地多了一具身着道袍的尸体,那道士至死都没想到,他的贪心竟会成为夺命的利刃直刺他的心脏,外表端庄高雅的贵妇内里竟是个蛇蝎妇人,他死前在想,高门大院里的水还是太深了,幸好他走前交代了他的小徒弟…
翌日夜晚,陆氏庄子上炸开了锅,本该在此地“养病”的陆府大小姐不见了!
收到心腹来信时,林氏正摆弄着新买的头面,那信当下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地上,她看着铜镜,眸子闪过阴鸷的光,而后想通了什么,略一勾唇,淡淡道:“那贱人都斗不过我,何况一个黄毛丫头…哼,她最好就离丰京远远的,否则…”
*
丰京城南槐花巷。
“阿肆,你去宁国公府的门房上递个信儿,让任世子日后不要去陆府寻我,再将这个给他。”
陆暄给了阿肆一封信,上面写着“随安亲启”。
阿肆是她一年前在集市上买来的。那日,她第一次拿到卖话本的银子,经过集市时听见斥骂与鞭打声,透过人群看到有一个少年跪在地上,被锁链圈着脖子,衣衫褴褛,身上没有一处好肉。
陆暄掂了掂手中的二两银子,想到还在等着银钱抓药的莺时、为了能拿到荤菜给她同厨房争吵的玉儿,虽是不忍看到这少年受到非人对待,还是咬着牙走开了。她想,人各有命,爱莫能助。
可在那把戏人的鞭子又将落在少年身上时,一道女声喝止了他。
“住手!”陆暄去而复返,她还是不能装作没看到。
“哪里来的丫头,少管闲事,我打自家的狗与你何干!”
陆暄:“多少钱?我买了他。”
“什么?”那人似是没想到没有此等好事,这少年不过他是他日前在路上捡来的,想让他配合自己变戏法,可他竟是个倔的,不论如何打骂都不肯,留着无用,可若是真打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无需思考,他爽快地伸出手掌比了个五:“五两!”
“寻常人家在人牙子处买个丫鬟也不过一两银子,二两都多了,这少年都没剩几口气了,你竟要五两银子。”陆暄倒吸一口气。
她摊开手中的银子,镇定道:“二两,多了没有,不卖算了。”内心默念:“嗓门要大,气要壮。”
“成交!”那人一把夺过银子,转身收拾东西准备换个场子,生怕陆暄反悔。
陆暄看着空空的钱袋,叹了口气,努力说服自己:“日行一善,好事好事。”转身去当铺当掉了她素日最爱的银簪,给那少年请了郎中,替莺时抓了药,给玉儿买了麦芽糖。
少年被血糊了满脸,初时看不出长相,伤口清理干净之后,陆暄发现这少年长相清秀,举止教养皆不似普通人家出身,她认为他应是被拐出来的,让他回去找家人,他却只说自己名为阿肆,家中已无亲人,执意跟着陆暄,直至现在。
阿肆接过陆暄的信就出去了,回来时还带了一人。
“随安,你怎么来了?”陆暄手中一空,抹布已被任千里夺去,她惊喜地看着身侧之人,秀眉比往日都要上扬几分。
“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他手上擦窗的动作不停,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一进小院。
这小院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四人住正好,墙面有些斑驳,窗格上挂满了蜘蛛网,檐上的瓦片也有些碎了,掉落在青石地上,看起来似是很久无人居住过了。
“这院子看起来很好。”这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相比于陆府,他想陆暄一定更喜欢这里。
“我也认为这院子很好。”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院子,早在离开陆家的想法萌生时,她就开始看出赁的院子,寻了好几月才找到这个一月只需六贯钱的院子。
“你们怎么从庄子上逃出来的?陆家应是派了人看着你们的。”
“往他们的食水中加了些巴豆,他们忙着解决大事,我们看准时机就跑了。”
听着她明显欢快的语气,任千里嘴角也微微上扬,想想却有些后怕,若林氏安排的人不是那些瘦弱的婆子丫鬟,而是些年轻力壮的庄稼汉…
“若下次再有什么事,阿煦觉得我能帮上你的,你都可以找人给我递信,无论何时,不管何事,我一定到。”
说完他又觉有误,纠正道:“哪怕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阿煦唤我,我一定…”
还是不对,“阿煦往后定会平安顺遂。”
他这是怎么了?往日那些话无须思考便能说得妥帖有礼,怎么现下斟酌多次才出口的话语反而哪哪都不对。
“好了,以后有事我定会找你,可你若是有事也一定记得同我说,好吗?”听到他这一番话,陆暄只觉内心熨贴,似千年冰潭中终于照进了一束暖阳,只片刻就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纠结。
“好,那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晚些时候我陪你去买。”他扫了一眼这空荡的屋子。
“是还要添置些东西,不过,我现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你。”陆暄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左边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右边更高一点,带着一种学子酝酿捉弄学堂先生大计前的坏笑。
“何,何事?”他扶紧了门。
一刻钟后。
“阿煦,好了吗?”任千里左手拿着根枯枝,在陆暄未说可以之前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