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咬着笔头看着册子上的字:“一道寒光闪过,游侠以剑格挡,那匪徒的剑尖擦肩而过,而后点地飞身回刺,树后的庄小姐惊呼…”
这是她新话本的男主与女主初见的片段,可她不懂武功,对招式的描写总是缺了点代入感,恰逢任千里来寻她,她灵机一动,他比划剑式,她看着写不就好了吗?
可她忘了,任千里也不会武,最后变成她指挥,任千里照着她的说法比划。
陆暄:“出剑的时候再快些呢?”
“好。”任千里信念感十足地挥出手中的枯枝,“剑”风一扫,落叶落下的轨迹都未曾变动分毫,陆暄摩拳擦掌欲日写三折话本的想法彻底破灭。
罢了,去寻些武术典籍来看看或是更有用。
陆暄:“多谢随安,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可否陪我去街市买些日常要用的物件?迟了怕店铺都要打烊了。”
任千里:“好。”
他在将那根枯枝放进柴房时想:“回去要寻个武夫子学些招式,才能更好地保护阿煦。”
在南市逛了半个时辰,任千里手中提满了各种物件,陆暄几次抢夺,他都执意不肯松手,不愿陆暄受累。
在路过一家茶叶铺子时,陆暄停住了脚步,她想:“月末将至,纵是人不去,礼也该到吧。”
*
五月末,苏太师府。
苏太师乃文臣之首,其门生遍布朝野,今日正值他六十寿辰,朝中诸多大臣携礼上门,言中尽是恭贺之意,苏府门前车马喧嚣,鞭炮震天,路过的乞儿都多得了两个铜板。
不同于前门的热闹,苏府侧门今日仅一人看守。
陆暄此刻就在侧门外,将手中的茶和信递给门房,她记得母亲生前最喜白毫银针,若她的外祖父看到熟悉的茶,再加上她的信,应当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吧。
陆暄并不怪他,也非存心不见他,而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自认不是讨喜的性子,外祖父年岁已高,万一见了她,真觉得她如传闻那般不堪,又气病了,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手中的礼转交出去,陆暄觉得心头一松,回到小院就和任千里商讨她的商业大计。
她决定了,开个书局,开个与众不同的书局。只是,还差些东西。
“啪啪啪—”一道不缓不急的敲门声打断了陆暄的商海畅游。
“表妹—”
“表姐—”
男子与女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苏珩心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叫表妹了,他的妹妹整日同他拌嘴,哪里有幼时的冰雪可爱,还是陆暄这个妹妹看起来好说话一些。
可后来他想,他当时怎么会觉得陆暄好说话?
苏予心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叫表姐了!她终于有姐姐了,她真的受够她满嘴淬毒的兄长了。
院门打开后,陆暄看着这两张没有被这世道蹉磨过的脸,她觉得,齐了!这书局可以开了!
陆暄:“进来吧。”
一进院子,苏予眉头紧蹙,这院子又小又破,她的表姐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平日嬉笑惯了的苏珩也敛了笑,陆府竟苛待她至如此地步,他们苏家真的做错了,不该对她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好在,往后还有时间弥补。
“苏公子,苏姑娘。”任千里起身同他们问好。
似是没料到他也在此,苏家两兄妹皆是一愣,两人异口同声:“任世子好。”
“坐吧,任世子是我请来的,我们正商讨着做生意的事。”陆暄给他们倒茶,招呼他们坐下。
苏予心直口快:“做生意?表姐是我们府上的表姑娘,陆家不认你,我们苏家认!表姐尽管来府上住着,无须担心银钱的事。”
苏珩难得认同苏予:“是啊,表妹有何难处尽管同我们说,不必为了几两银钱日日在外风吹日晒。”
任千里抿了一口茶,柔声道:“我倒觉得阿煦的想法很好,若真办成了,定能成为丰京美谈。”
阿煦!?
苏家两兄妹睁圆双眼望着对方,原来陆暄的小名叫阿煦,叫小名好,显得他们亲近些。
“阿煦…”感受到身侧的眼刀,苏珩一顿:“咳,表妹想做什么生意,可同我们兄妹二人说说,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是啊是啊,表姐同我们说说嘛。”苏予托着腮,笑着同陆暄道。她得意地看了苏珩一眼,她还是比他更有眼色,任千里叫陆暄“阿煦”,他们就能跟着叫吗?
陆暄正等着他们这句话:“我确有一事,望表兄和表妹助我…”
四人埋头商讨了两个时辰,莺时换了一次又一次茶。
日头西斜,金色的柔光洒满院子,院外卖货郎挑着货架归家,玩耍的顽童也被一声声催促唤回家。
本是宁静祥和的市井之景,院中却传出不合时宜的争论声。
“不好不好,这什么名字,兄长你读的什么书,书局的名字怎能满是铜臭之气?”
苏珩看着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万收书局”四字,心中悲怆,当真如此不堪吗?他连个书局名字都想不出,他们苏家怕是要毁在他手上了。
但看向苏予写的“碧翠书局”,他又斗志昂扬起来,戳着那几个字:“你这个还不是满满闺阁女儿味?”
两兄妹又掐起来。
陆暄扶额,内心复杂,苏家乃书香世家,当是最重礼教,怎么他们二人性子如此跳脱?
“随安看看这个如何?”陆暄任由苏家兄妹打闹,递了张纸给任千里。
闻声,苏珩苏予也凑过脑袋去看,“极好!”兄妹审美忽又变得一致。
陆暄:“好,那我们书局就叫…”
苏珩:“对了,差些忘了正事,表妹,你明日可有时间?祖父看了你的信,还是想见见你,我们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苏予急切接上:“明日有事也无妨,表姐哪日有空来府上都可。”
商讨书局之事让苏家两兄妹同陆暄亲近了些,可他们自认还是亏欠陆暄,总不希望胁迫她做些什么。
“好。”陆暄痛快答道,了解了外祖父对自己的态度,陆暄也想去见见他,最重要的是,见了苏太师,开书局这事才是真的齐活了。
“当真?”苏予不敢置信。
“那表妹何时…”
“明日申时,我会去府上拜访。”
苏珩:“好,明日我们定在大门相候,多谢。”多谢她肯解祖父的心结。
翌日陆暄到时,苏府外已有人候着,且不止一人。
苏珩与苏予,她自是认识,那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花甲老人应当就是她的外祖父苏太师,他身侧蓄着胡须周身气度不凡的应是她的舅父苏昱程,那雍容华贵的妇人就是舅母。
陆暄带着莺时站在苏府外的长街上,与他们对望,明明距离很近,却又那么远,十七年,真的太久了,在她十七这年,终于见到了母亲的家人,也是,她的家人。
“表姐!”苏予快步跑到她的身侧,挽着她的手,将她牵到门前,给她一一介绍:“表姐,这是祖父”,她摇摇头,“这是外祖父,这是我爹爹,表姐应当唤他舅父,这是我的娘亲,也就是表姐的舅母…”
陆暄如鲠在喉,“外祖父”“舅父”“舅母”几字迟迟叫不出口。
“好孩子,受苦了,快些进去吧,家中备了茶点。”郑韫轻拂她的面庞,眸子微红,打圆场催众人进去。
她与已逝的广义侯夫人郑龄是姐妹,是谢元祈的姨母,当年她与郑龄、苏映华三人乃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令人唏嘘的是,从前形影不离的三人,现在只余一人。
她也曾偷偷照拂苏映华,可苏太师发现之后,大怒一场发了病,身体也不似从前,苏府上下便再也不敢提苏家大小姐和她所出的表小姐,如今老爷子想通了,她内心也宽慰几分。
众人坐在厅中,气氛仍是有些微妙,总归是不熟。
“暄儿,这是家中厨子做的千层酥,可要试试?不知暄儿喜欢什么糕点,告诉舅母,下次给你做。”郑韫端了一碟糕点放在陆暄手侧。
“多谢舅母,这个就很好。”
“哎—”听到这个称呼,郑韫连连点头,背过身去躲着陆暄偷偷抹泪。
开了个头,后面似乎就没那么难开口了。
“外祖父,舅父,听表兄说你们近日睡得不太安稳,这是我做的香囊,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材,我的手艺不精,还望你们莫要嫌弃。”陆暄双手奉上,恭敬道。
“谢谢暄儿,这香囊做得很精致。”苏昱程与苏珩两人的声音有些相似,都是话中带着笑意,听起来很是平易近人。
苏太师苏照低头翻看手中的香囊,神色黯淡,喃喃道:“华儿,她长得真像你,对不起…”
“舅母,这个是你的。”
“谢谢暄儿!”郑韫没料到她也有,声调略微高了些。
苏珩和苏予眼巴巴看着,等着陆暄给他们香囊,等了几刻钟都没等到。
哀怨的眼神望来,陆暄致歉笑笑,昨夜紧赶慢赶,她才做了这三个,若有时间,再补给他们吧。
她理了理心绪,“其实,今日来除了看望各位长辈,晚辈还有一事相求”,她抬眼望着苏照:“还望外祖父成全。”
“何事?”坐在厅中上首的苏照终于开口,语气中带有居于上位者已久的威严,却也有作为寻常百姓家的祖父的慈爱。
陆暄的目光与他的撞了个正着,那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眼白虽有些发黄浑浊,但犀利得可看穿人心,她相信若是囚犯看到这样的眼神,也会立刻跪地求饶,可为了书局能长久地开下去,她还是壮着胆子道:“外祖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想,她的想法可能不被外祖父所喜,若是外祖父碍于其他人在场不好发作,憋出来病来可就不好了。
“书房。”他抛下简单两个字就往书房去,陆暄提着裙摆连忙跟上。
没人知道他们祖孙二人在书房中谈论了什么,只知陆暄出来时的脸色如云散天开,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亲近了不少,陆暄当晚留在苏府用晚食时还主动帮苏照布菜,惊得苏家两兄妹连最爱的红烧狮子头都少夹了几筷。
苏予问陆暄,她只道天机不可泄露,等书局开张时自会知晓。
出了苏府后的十几日,陆暄、任千里、苏珩与苏予忙着赁铺,考察丰京书局的运作模式,同供应商讨论合作…忙得脚不沾地。
终于尘埃落定,书局定于六月十五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