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先生的话本只在旭日书局出售后,书局西侧日日座无虚席,皆是京中痴迷话本的世家闺秀、千金小姐来选购话本,并寻些默契之人在此一同讨论故事情节,苏予也日日拉着她的闺中好友们来凑凑热闹。
为了避免来往人流中有登徒子闯入惊了她们,陆暄以书架为墙,自北向南连通,只留半丈宽的出入口,在此挂上了竹帘,并让人在附近守着。
而苏珩不知去何处寻来了一把名琴,在世家子弟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哄得那些爱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都来店一观,二楼隔间常常传来他们的高谈阔论。
任千里为书店开张写了一篇郎朗上口且简单易懂的打油诗,连夜印刷,雇城中乞儿逢人就塞。分发红票和开张告示后,不少城中居民闻声而来,有些百姓趁着实惠或租或买,库房书籍的库存终于清了部分。
陆暄他们且试且改,摸索出了最适合本店的经营模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旭日书局也终于名副其实,蒸蒸日上。
后院内,陆暄左手拨着算珠,右手记录近日来的收入,算到扣除成本后所得进项的数字仍是可观时,她长吁一口气,放下笔,心道努力终是没有白费,一抬头便看到任千里坐在窗边核对书册库存。
他神色从容,眸子低垂,目光随着放在纸页上的指尖移动,侧脸轮廓锋利,可整个人的气质又很温和,头上还是那支蜻蛉衡簪,窗边清风溜进,带起他落在案边的衣袖,衣袂飘飘,整个画面如名士之画,叫人移不开眼。
“姐姐,快同我去二楼隔间。”苏予像只麻雀欢快蹦到陆暄身旁,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没留意到偏处的任千里。
“出了何事?”陆暄见她动作极大极快,以为出了急事。
“没什么,就是顾小公子…”苏予停住,似是突然感知到什么,艰难转头,任千里果然在后面。
他眼皮微抬,面上无甚表情,看起来云淡风清,心中却早已敲响警钟,竖起耳朵,书页一角已被揉皱。
“任世子一起去吧…”苏予转了话头,试探道。
“好。”苏予的话语刚落,任千里就干脆回道,盛情邀请之下,他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苏予当场石化,嘴角抽了抽,这还是她认识的任千里吗?随即又想明白了,若真喜欢一个人,是该又争又抢。
陆暄见他也一同前去,心弦稍松,近来任千里不知何故总与她保持着距离,这距离适当到不至于让人觉得疏离却又没往日亲近。之前他们二人来返书局总是同乘一辆马车,可现在变成了他骑马护在她的马车外,除非雨天,否则不会与她同乘。
陆暄觉得奇怪,但细想又觉得正该如此,他本就是极其守礼之人,谢元祈如此,她在话本中也就这么写的。可他初来时虽也是温柔体贴,却又没这般讲究。她全然没往其他方面深想,既想不通就先放放,陡然想到另一件事。
“你们同顾小公子很相熟吗?可我听说他是在西北长大的,你们怎会同他有交集?”陆暄早在顾家郊外庄子时就想问了。
“相熟的是顾小公子的兄长和我父亲,他的兄长顾靖安长他十五岁,幼时曾在我们苏家家学进学,我父亲又年长他七八岁,对他颇为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友。我和兄长也是受父亲之托照顾他,此次他来是因为知道我们开了间书局,特地来给我们捧场的。”
苏予边说边瞥任千里的神色,其实她最后那句是解释给他听的,希望他能知道她是站在他这边的。
陆暄恍然:“原来如此。”
言语间三人已走到二楼,隔间传来顾靖宁的侃侃而谈,他在提到军队日训、战场厮杀、兵法阵法时像变了个人,不再是庄子上那个爽朗爱脸红还有些傻气的少年,而像是在辽阔草原上纵马驰骋英姿飒爽的小将军。
“你们来了,快进来。”顾靖宁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热情招呼。
但进隔间时众人有些尴尬,隔间的大小可容纳二至四人,现下却有五人,还好做隔断时多留了些空间,虽然有些拥挤但还能挤挤。
顾靖宁坐在最里侧与苏珩并排,苏予略一思考,推了推苏珩,苏珩往里挪了挪,她就坐在了他身旁。男子身材高大,若三个并排而坐怕是挤不了,她娇小些挤进去正好。
陆暄正想抬步进去,任千里却快一步进了隔间,与顾靖宁相对而坐,陆暄则坐在了苏予对面。如此一来,就变成了陆暄与任千里并排坐,苏珩被顾靖宁和苏予夹在中间。
“顾小公子,多谢您过来捧场。”陆暄捧起茶杯敬顾靖宁,他特地过来,她作为东家应当感谢一番。
任千里也捧起茶杯:“多谢顾小公子。”
苏珩苏予作为东家之一,也敬顾靖宁:“多谢。”
顾靖宁窘迫挠头,回敬四人:“大家客气。”
其实他今日来主要是想见陆暄的,半个月后他要回西北了。丰京哪哪都不好,但要回西北时竟有些不舍,他想同陆暄好好告个别却听闻她在庄子上养病,恰好昨日碰到苏珩问了几句,苏珩念在他们关系尚佳的份上,想着告诉他也无妨,顾靖宁才知道陆暄的遭遇。
顾靖宁捧着茶杯对天一仰,像是在喝什么烈酒一般,杯子一空,胆子一壮,脸上发愁又有些失落:“很快我就要回西北了。”余光瞥了瞥他斜对角的陆暄。
“什么!?”苏家兄妹惊呼。
陆暄则淡定许多,镇国将军乃是回京述职,本就在丰京待不长久,比起丰京,她想顾靖宁应当更喜欢西北,想到毕竟只见过他两次,不太熟络,若是同苏珩苏予那般惊讶有些不合适,便淡声道:“西北很适合顾小公子。”
顾靖宁闻言眸子陡然变亮,世间唯知音难求,当下脸色转晴,手支着茶几,头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些激动,脸上写着快夸我:“当真?为何如此说?”
感受到四个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陆暄有些不自然,手抠了抠桌脚,她怎么自己给自己挖坑,但对着顾靖宁期待的眼神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陆暄脖子一梗:“顾小公子英姿勃发,待在丰京乃是屈才。”
陆暄本以为可以了,可顾靖宁眨了眨亮晶晶的眼,双目放着金光,仿佛在说:“还有呢?”
陆暄作难,正在斟酌措辞,任千里不疾不徐开口:“顾小公子小小年纪已熟读兵书,上过战场,字里行间皆是少年报国之志,我们能在丰京享和平盛世之乐,皆因有顾小将军此等大义之人以血肉之躯抵挡关外的强兵壮马。顾小将军一身才能,若一直待在这小小丰京,如何有大展身手之地。”
听陆暄夸其他人会牙酸,既如此,不如自己来夸,但任千里对顾靖宁所说皆是心里话。
陆暄侧首,暗自称奇,没想到他也只见过顾靖宁两次,竟这么欣赏他,再看对面兄妹的表情,大概也同她一般心潮涌动。
任千里的夸赞来得猝不及防,顾靖宁正了神色,看向任千里时多了几分认真,他想听陆暄夸他是出于心中那点少年气,而任千里这番话真心实意,心中更是受用。他看着任千里,又看了看陆暄,而后释然一笑。
陆暄对顾靖宁游移在她与任千里两人间的眼神有些不解,她或许不会想到有人会只因一面便喜欢上一个人。
“我走那日你们可不要来送我。”顾靖宁又露出他的大白牙,带着少年人爽朗的笑意。
苏珩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嬉笑道:“那日定会去送你。”
“好!”顾靖宁又喝了杯茶,仰头时看到陆暄偷瞧任千里的眼神。
他想起闻风的话:“少爷,你不过见了陆家小姐两面,何故就喜欢上了呢?”
他当时只答:“许是第一眼就觉得她好看。”后来再想想,他其实见过很多好看的姑娘,但当时陆暄一身月白夏衫,气质清冷如月,可在面对纨绔时不会吓得哭鼻子,而是露出狡黠的笑偷偷挖苦时,表情格外生动,令人难忘。
一番闲谈之后,苏珩送顾靖宁离开,陆暄没有跟出去,她扒着门偷瞧库房里点数的任千里,抓耳挠腮。他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可自顾靖宁走后便没有开口,得想个什么法子试试他是否心情不佳。
陆暄若无其事呼喊:“随安,可以帮我磨墨吗?”她心想若他搭理自己,那心情应该尚可。
任千里闻声而来静静磨墨。
陆暄眼神冲着上方一阵乱飘,他怎么不说话?再试试:“随安,这笔帐我总也算不准,你看看吧。”
任千里放下手中墨块,坐到陆暄挪身的椅子上,拨算了一会:“阿煦算的并无错处。”
他只说了一句话,陆暄还欲再试,任千里却像洞察了她心中所想,有些无奈笑道:“我并非在躲你。”
“什么?”陆暄愣住,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原来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还一直与她保持距离,当下有些生气,侧身双手环腰避免与他直视,不咸不淡回道:“哦。”
任千里也不恼,走到她面前,将语气放得更加轻柔:“此前是我不对,不该自恃在你心中身份特殊,便全然忘了男女大防,这样于你名声不利。”
陆暄有些好笑:“我名声早被败坏了,我自己都不在意…”
“可我在意,我不容许任何人诋毁你,阿煦,我…”任千里还未说完便被陆暄匆匆打断。
“谁说你在我心中特殊的。”她嗔怪道,旋即推开任千里,落荒而逃,边跑边用冰凉的手给脸颊和耳垂降温。好险,这话本中出来的人是成精了吗?陆暄觉得他方才目光过于灼热险些招架不住。
想想还是脸热,陆暄又跑去厨房打了盆冷水洗脸,苏予来到时,她已洗了三四遍。苏予问她去不去乞巧节游会时,她当即摆手回绝,最后还是招架不住苏予的软磨硬泡,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