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陆暄心如乱麻,辗转反侧,久不能眠。
在外间守夜的莺时细细数着陆暄翻身的次数,在她数到第三十次的时候,陆暄终是忍不住坐起了身。
莺时当即点亮了烛火,扯下搭在衣桁上的外衫,披到了陆暄身上:“小姐,你是在为什么事担忧吗?”按照陆暄作息,这个时辰早该入睡了。
烛火离得有些远,莺时的脸看不太分明,可陆暄也能猜到她在担心自己,而后笑笑,轻抚她的肩头示意无事,掀开被子起身:“我想出去走走。”
她说走一走,结果绕着小院来回跑了数十圈,跑起来的风吹散些许愁绪,她才留意到还跟在她身后眼皮就要合上的莺时,陆暄有些抱歉:“莺时,你先去睡吧,我没事的,晚些时候我就回去了。”
莺时自诩小姐第一知心人,哪肯抛下陆暄自己回去睡觉,又劝道:“小姐可以同奴婢说说,虽然奴婢可能帮不上忙,可说出来会好很多的。”
陆暄蹲下捡起一根枯枝,坐到院子的石凳上,拉着莺时坐下后,一截一截地掰着树枝,抬头看天,她不习惯同别人说自己心事,哪怕亲近如莺时。
今夜无月,厚厚的云层叠在院墙之上,院子无风,三更已过更是连犬吠声都消失殆尽,陆暄突感寂寥,以手托腮,想闲聊些事转移自己注意力:“莺时,你相信书中所写人物可以来到这世间吗?”
听到陆暄开口,莺时眼皮也不打架了:“小姐是又想到新的话本故事了吗?若这是话本情节倒是合理。”
陆暄看着她天真的笑容,忍不住挠了挠她的下巴,笑道:“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可她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假如你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人,他对你很好,但是你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离去,你会如何?”
陆暄害怕这些时日都只是她的一场梦。她可以清晰感知到任千里与之前有所不同,初时她觉得若他有了人气鲜活起来方能无憾来此一遭,可看到他眼中生机愈盛,她又患得患失起来,怕他有了自我意识迟早会离开,毕竟她一直在失去,虽早已习惯,可她现在不想再失去了。
莺时闻言开始认真思考,眉头都皱成一团,手指戳着自己下巴:“有多好,像任世子那般好吗?”
陆暄怔了怔,若无其事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莺时调侃:“其实小姐是因为任世子才睡不着的吧。”
“才不是!”被戳破心事,陆暄用从未有过的音量着急否认,身侧的莺时看着她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色,无声发笑。
陆暄羞恼,推着她就往屋内去:“快快快,回去睡觉,这么晚还不睡,要长不高了。”
“奴婢本就长不高了。”莺时如座石山,任凭陆暄怎么推都不动半分,陆暄当下泄了劲,破罐子破摔道:“很明显吗?”
莺时点头,故作郑重道:“很明显。”
陆暄如见鬼般跳起,也不复往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稳重模样,开始复盘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拿起棍子对着空气就是几劈,想不通又抓了抓头发,无声咆哮,凶悍无礼陆家大小姐扮久了,有些动作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
莺时不忍心看自家小姐在那“跳大神”,又来一刀:“其实,表少爷和表小姐应该也知道。”
“知,知道什么?”陆暄如遭雷劈,动作一顿,几乎是用祈求的目光让莺时别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任世子对小姐有意。”莺时言简意赅,干脆利落,直接明白。
陆暄眼皮一跳,当即扔了破树枝,转身就走,有些失落:“睡觉!”他们都不知道话本之事,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有意”或许是受外力所控,夜半时分低迷情绪最浓,陆暄忽感一阵没由来的惆怅。
“小姐—”莺时急急跟上。
“睡觉。”陆暄又重复。
躺到床上之后,她却比上半夜更精神了,一直琢磨着莺时所说的话,她自然知道任千里对自己有意,她在话本中就这么写的,可她想要的不是他因为话本设定才喜欢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此时的陆暄觉得,任千里作为谢元祈的化身,虽然外貌、喜好、性格等一切东西皆是照着谢元祈一比一还原写的,可是真实的人生轨迹毕竟和书中不同,经历不同,想法便会不同,若他真在这人世走一遭说不定就会偏离她的设定,自然喜好什么的都会发生变化。
翻了个身,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明天要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呢?白日里他还未说完的话是什么?陆暄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只隔了层窗户纸,只要任意一人往前走一步,便能拨开云雾,可她还不想捅破,时机未到,至少在她确定他的真实心意之前不能捅破。
陆暄盯着帐幔,头枕着左手,右手指尖在在被子上划来划去,那他算故人?亲人?朋友?
偶然重逢的有亲戚关系的知交密友!安排好两人关系,陆暄又开始思考明早见到任千里该说什么,他被自己推开后定是愕然不已。
如往日一般寒暄:“早啊,随安。”还是单刀直入道歉:“昨日对不起。”抑或是装傻,等他忘掉再说。
许是身体终于坚持不住,陆暄还未得出结果便入梦了,不过她想的几个方案都没用上,因为翌日她根本无暇顾及此事。
因为昨夜之事,陆暄起的比往日晚,她匆忙赶到书局,从后门进了小院,却发现任千里、苏珩与苏予三人皆不在院内,她正诧异时,女子惊呼声从前面传来。
“小姐…你听到了吗?”莺时扯了扯陆暄,陆暄点头,面露严峻,脚步不停,直往前面去,心想书局里女子聚集之地唯有那一处了。
可到了前面陆暄才发现,战场根本不在西侧,而是在二楼,她提着裙摆跑上去却被堵在楼梯口,里面的场面,可谓是硝烟弥漫、听得心抖、看得肉疼。二楼一群女子与男子面对面站着,成对峙之势,立场泾渭分明。
“本少爷还以为那里面卖的什么书呢,还守着不让进了,不过就是些破话本,你们这些小姐怕是看这些书看坏了脑子,书中男子再好又如何,你们最后不还是得…哈哈哈哈哈哈…”那男子眼神在对面女子身上乱瞟,露出猥琐得意的笑。
“不过就是进去看一眼,你们至于这么着恼吗?还追到这里来了。”
“你们瞎了眼吗?没看到门边写着男子勿进吗?外间书架明明也有话本,你们何故非要闯进来。”
“误闯进来道歉便好了,你们还非要说那些书一无是处,好彰显自己的能耐。”
“我们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一名男子轻蔑的语气彻底点燃了她们的怒火,对骂声此起彼伏,拍桌声、巴掌声、呼痛声交织,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珩劝架,苏予欲跟上,却被他推到角落:“太危险了,就在此处待着。”他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上前笑道:“各位消消气啊。”两方开始推搡,他声小如蚊,根本不起作用,
随即“啪啪”几声,有人嚎啕一声接着倒地,整个二楼回归平静,众人脸色皆是发白,刚刚怒气上头,不争馒头争口气,完全不知规矩礼仪为何物,只顾撕咬,现在有人受伤,众人神智也清明过来。
任千里连忙俯身查看那人伤势,站在中间的苏珩也被误伤,手捂着脸,委屈指着一个女子:你…”苏予也惊得冲进去看他的脸。
那是一名身着绛紫色金丝滚边祥云纹外袍、看起来贵气逼人、约莫十七岁的女子,她站在最前,手持鞭子从左至右指了一遍:“你们再多说一句我定要拔掉你们的舌头,还有不要命的尽管来,我保证你们会比他更惨。”最后指向躺在地上的那个猥琐男。
“你…”蓝衫男子还欲一辩高下。
“啪”的一声,紫衣女子将一物拍在桌上,眼中满是倨傲,右手也没闲着,往蓝衫男子身上就是一鞭,谁知那男子见了桌上之物,挨了鞭子也不敢叫屈,直直地跪下去,磕头请求原谅:“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陆暄终于穿过人墙,看清了桌上的令牌,抬头再看向那紫衣女子时,恭敬中带些诧异。苏珩捂着脸,默默伸回自己的手指,暗叫不好。
“哼,书局本是风雅之地,怎的出现你们这群疯狗,真是晦气。”她手劲往回一收,鞭子就听话地卷成一团,将鞭子挂回腰间后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开始打量书局布局,完全忘了二楼站着的战战兢兢的男男女女们。
“你,过来。”她指了指苏珩。
苏珩身形一僵,还依旧捂着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侥幸地想:她应该是指歪了吧,应该指的是别人吧。
“别看了,就是你。”
“我我我…我吗?”苏珩不死心,结结巴巴道,自他看到令牌就知道女子身份了,她的大名谁不曾听过,被盯上了可就惨了,可在他看到紫衣女子要杀人的眼神时,他选择闭嘴乖乖走过去。
“坐下。”
“不,不敢。”
“我让你坐下…”
话音未落,屁股着凳的声音落下,紫衣女子一笑,放下了鞭子:“话,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刚刚已有两次了,第三次…”
“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珩识相道。
她看了眼见底的茶杯,苏珩立刻为她添茶,这举动似是取悦了紫衣女子,她左眉一挑,直勾勾看着苏珩:“方才那些□□所言你可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