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看在了付媛与单阎二人伉俪情深的份上,恩准了付媛探望的请求。
隔着铁窗,看着一身素服,披散着发髻的单阎,付媛泪流不止。
两人再次十指紧扣,付媛埋怨,“夫君怎么那么傻?为何要扛下这一切?你就不怕我当真与裴家有私情,陷害你?”
单阎空出一只手来替她拭泪,和煦的笑意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烛,“为夫说过,只要夫人说,为夫都会信。既然夫人说过与裴家没有交情,为夫自然会相信。”
付媛的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隔墙有耳,只好咽下。
她知道单阎对她的感情一向热烈,燃烧自己到忘乎自我,如今也该轮到她这么做了。
她暗下决心,却没忍心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单阎。
他陪她走的路足够多了,足以证明他的心意,她也不愿意让他在牢中也为她茶饭不思地担忧。
要动摇圣上的心意,便只能循他的心迹。
他既然重视夫妻二人的感情,无非是因他与皇后娘娘一路走来并不易。
圣上虽出自帝王家,却对皇后分外重视,只因在他被软禁时只有彼时作为夫人的皇后陪伴在侧。
他遭奸佞陷害,是皇后三步一叩首求得先帝怜悯,只除太子位分作罢。
付媛有信心,若是她效仿皇后,事情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铺满皑皑白雪的宫道上,多了一个单薄的身影,身侧连个替她打伞遮雪的奴仆也没有。她只能在雪地里拖着羸弱的身躯,每走三步便跪在地上,虔诚叩拜。
即便她有三寸不烂之舌,晓得为单阎辩白,可在圣上的心里,既然早已为他定了罪,她再如何说也不管用了。如今她也只能笨拙地用这样的方法,谋求一丝生路。
偏生近日风雪迅猛,宫道石砾即便被无数人踏过,如今也因冰雪而硌得付媛膝下生疼。上路前,她自觉着自己一身贱皮肉,定能撑过这一切。可当她真真切切地走在这路上,被来往的宫人注视,看着他们的目光从惊愕到毫无波澜,才觉得身心俱疲。
她的眼皮子愈加沉重,分不清是雨雪还是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
起初磕在宫道上的确会让她感到疼痛,可后来双手冻得失去知觉,额头上的痛除了让她有些目眩外,便再无更多的感受。她只是机械地在宫道上重复三步一叩首,依靠着心头上与单阎的记忆支撑着自己走完这条漫长道路。
后来付媛甚至无法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晕厥的,只知道如今身侧有一群宫女来回走动,自己的头沉重得可怕,只有身子稍稍回温。她看着幔帐,知道这是在某人的寝宫。
比起猜度,更多的是她希望这是皇后的寝宫。
至少这样,她还有理由能见到圣上,能够为单阎求情。
哪怕求情不成,她也愿意一命换一命。
她的新生,是用单阎的人生换来的,如果现在要将那些美好全数收回,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付媛此刻觉得从前的回忆都汇成了泪水,一股脑地从眼角流出,止不住,更不知如何停歇。即便朦胧中听到身侧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她也只能迷糊着撑着软瘫似水的身子,从床榻上摔下,匍匐在娘娘的面前,央求着:“救救我夫君。”
她被搀扶着起身后,对方操着温柔的女声询问:“你夫君,可是近日下狱那位单漕司?”
“回娘娘,正是。”
对方没有再开口说话,于是付媛壮着胆子,用力睁开眼看向她。
她的身侧,还有穿着正黄朝服的帝王。
付媛心里露怯,可依旧只能强迫自己梗着脑袋望向两人,“一切都是民妇做的,与夫君无关。”
皇后看了眼身侧的圣上,见他没有要应答的意思,便开口道:“这三步一叩首,是何人教你的?”
“是民妇自己的主意。”连夜发热未退,付媛如今喉中焦渴,就连说话也能尝得出口中渗血的腥味,“娘娘的事迹盛传,感动圣心,民妇斗胆效仿,只为一搏生机。”
“你将自己的野心和盘托出,就不怕连你也一同下狱吗?”温柔的女声中带了一丝愠怒,想来也合情理。
付媛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这些年效仿皇后三步一叩首求情的定不止她一人,或许她早已对此生厌。
“民妇既然敢行这一险棋,自然是不怕死的。若能与夫君共赴黄泉,民妇也是甘愿的。只是......”她顿了顿,没给皇后接着询问的机会,又接着说:“只是圣上向来与娘娘情深,又重廉官,民妇才斗胆一试。”
“如今你连圣心都敢揣测了,胆子当真是大。”付媛脑袋传来的热意已然让她无法看清面前娘娘的神情,她只能凭借声音猜测她或许脸上有愠色,便重新跪倒在地上。
“你说朕重廉官,何以见得?”浑厚的嗓音来自皇后身侧的君王,他睨了付媛一眼,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付媛几乎烧得无法思考,却还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开口道:“圣上身侧虽是类如裴太傅之流,却也是无奈之举。登基时日尚浅,仍未站稳脚跟,陛下苦奸佞久矣。虽未能将重臣权贵撼动,却也没少重用人才,养精蓄锐,为求有朝一日能将乾坤逆转。”
“若朕是有意重用裴太傅呢?”
“若圣上当真器重裴太傅,便不会只将夫君押下天牢作罢。”付媛的语气愈发笃定,“民女斗胆献上一计,可助陛下擒得奸佞。”
对方显然陷入了沉默,付媛也不心急。圣上既然能与她交谈这样久,而非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将她拖出去冻死,足以证明他的心意已然动摇。
所幸裴太傅的党羽并未染指天牢,在天牢的单阎未受严刑拷问,只是日渐消瘦,略显疲态。
在见到付媛披发被送入天牢的那一刻,他脸上才算有了一丝波动。
“夫人…你…”他正欲责备,可他摸得出来付媛的指尖滚烫,再一伸手试探,额头温度更甚,“夫人…”
他已经猜到付媛有这样的计策,可却没想到她当真会为了他这样做。
“夫君,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侧着脑袋,倚靠在单阎的肩上。
单阎莞尔,可嘴角更多的是苦涩,“夫人真傻,身外功名于我何用,圣上消气了便会削为夫官职,而后放为夫出去,不必为了为夫做这些…”
“不傻又怎够与你般配?”付媛笑笑,紧紧地牵着单阎的手。
两人在狱中过了几近三月余,屋外传来的寒意已然停歇,鸟鸣声渐起。付媛有些坐不住了,单阎却依旧气淡神闲。他并不知付媛给圣上献策,付媛也并没打算告知。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忧,付媛也是同样的。
门锁应声开启,进来颁圣旨的是圣上的随身太监。
圣上依旧付媛的计策,将前来求情的付媛也一同打进天牢,放松裴同芳的警惕,再假意重用裴同芳,试探他的忠心。而后任由裴同芳将朝中重臣替换成自己的班底,顺藤摸瓜,将其一网打尽。只是收集罪证还需要些时机,耽误了些时辰,才拖延至今。
一朝一夕间,裴同芳从天上摔到泥地底,连同裴氏也惨遭抄家,落得声名狼藉。
单阎恢复官职,付媛也同样被释放。
两人在殿下听着圣上褒奖,直到圣上看向付媛,询问她可有想要的嘉奖时,单阎才讷讷地看向付媛。
付媛低垂着脑袋,被宫女服侍打扮过的她显得更是娇俏。鼻尖透着的淡粉与耳后的煞白极其突兀,她纤细的指头不时揉着耳上的三角窝,随即又意识到失态,悻悻然挪动指尖,顺着耳廓向下移。
单阎的目光就这样随着她的指尖从三角窝挪到耳垂上吊挂的耳坠,忽觉一阵焦渴,便收回视线,不再望她,只是由着思绪飘到去年的春天。那个初次在他面前略施粉黛,着霞披坐于莲上喜榻的付媛,正如她现如今这般耀眼。
她身上的山茶花香气将他带入不知名的温柔乡,即便知道两人如今在面圣,他也难以忍耐身上的焦躁。
他眉毛低压,看向付媛,却见她嘴角扬起的笑意。
她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要让他在殿前失态的。
付媛刻意一边向圣上要奖赏要官职,另一边又以只有两人心照不宣的方式挑逗他。
圣上为铲除奸佞一事欣喜不已,难得的大开筵席,两人直至天蒙蒙亮才回到客栈。
金枝见了两人的身影,担忧不已,正想要上前询问事情来由,却被身侧的丁维拦住。
丁维朝她嘘声,猛地使眼色,“少爷与少夫人该歇息了。”
金枝眨眨眼,像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识趣些。”丁维没向她解释,只是将她扯到一边,捂着她的嘴堆笑恭迎二人上楼回厢房,“热水已备下,少爷早些歇息。”
付媛一推开门便瘫倒在床榻上,浑身软绵得不愿动弹,嘴里嘟囔着:“好累啊。”
单阎掩上门后,坐在她的身侧,学着她双手捻肩。
他方捻上没多久,付媛便哼哼唧唧地喃喃:“嗯...嗯...舒服,再向下些。”
随后男人的气音便从她而后传来,打在她耳廓的绒毛上,“好。”
单阎一点点地挪动,替她按摩肩背,又缓缓向下挪,直到抚到她的腰间,才将臂弯横在她趴着的腹下,将她一把捞起。
付媛:?
单阎脸色一沉,“轮到为夫了。”
她挪了挪视线,刻意装作不知,又指着床褥:“那夫君趴下。”
单阎将她捉回怀里,让她感受自己滚烫不已的身躯,有力的臂膀将她禁锢,再逃不能。
他在她耳边轻语:“今日在殿上挑逗的夫人,难道没想到有这样的下场吗?”
付媛擂了他胸口一下,恶狠狠瞪他:“这光天化日的,别闹。”
“夫人还是早些习惯吧,有些事不需要分日夜。”他没给她挣脱的机会,更不会给。
“何况,这不正是夫人想要的吗?”
他知道付媛每次行房前都会用山茶花露沐浴,又特地焚香在房中侯他,一直都知道。
她说自己不过是因为紧张才会刻意捻神门穴,可她只有在浑身软烂如泥时才会呼吸急促着搓捻他的耳朵......
分明就是一种暗示,驯化。
他即便知道付媛给予他的是项圈,他也甘愿戴上。
山茶花的香气几乎沾染了满屋,几次付媛想要逃都被单阎再次捉回,只能趴在有些冰冷的石桌上,由着单阎一边咬着她耳垂,另一只手一边搓捻她的耳上三角窝。明明坚若磐石的石桌,如今却被颤得似枝头上初化的雪。化雪顺着枝头滑落,润入地面,像是再次绽开在泥泞中。
这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年。
也是单阎喜欢付媛的第十五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