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集院翎的“很快”显然是个弹性极大的概念。

    当出租车最终停在巨大而喧嚣的游乐园门口时,天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熔金般的余烬,给那些高耸的、色彩斑斓的钢铁骨架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已经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发出刺眼而欢快的喧哗。

    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甜腻的焦糖香、油炸食品油腻的热气,还有孩童尖锐兴奋的尖叫,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属于人造天堂的特殊气味。

    毛利寿三郎臭着一张脸,像被强行押解的犯人,被伊集院翎拽着胳膊拖下了车。毛利寿三郎看着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喧嚣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太阳穴,胃里一阵翻腾。

    “……说了不来!”毛利寿三郎用力想甩开伊集院翎的手,语气暴躁,眉头拧成一个结。

    伊集院翎却像没听见毛利寿三郎的抗议,目光越过涌动的人潮,精准地锁定了远处那片由扭曲钢铁构成的、直刺暮色天空的庞然大物。云霄飞车的轨道如同巨兽狰狞的骨架,在渐浓的夜色中若隐若现,尖锐的呼啸声和游客们被抛至高点的惊声尖叫隐约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魔力。

    “那个,”伊集院翎抬起小小的下巴,朝云霄飞车方向点了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喝杯水”,“看起来不错。”

    毛利寿三郎顺着伊集院翎的目光看去,那高耸入云、几乎呈垂直俯冲姿态的轨道让毛利寿三郎头皮一阵发麻,喉咙发紧。

    “你疯了?!那玩意儿……”毛利寿三郎下意识抗拒,双脚牢牢钉在原地,身体微微后倾。

    “怎么?怕了?”伊集院翎终于转过头,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点讽刺的弧度又出现了,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毛利寿三郎紧绷的脸上扫过。

    “怕被甩出去?还是怕控制不住表情?”伊集院翎的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人。

    “别告诉我连这点面对失控的勇气都没有。人生可比这破轨道颠簸多了,寿三郎,你连那都挺着,这个算什么?”

    “谁怕了!”毛利寿三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脸颊涨红。伊集院翎那轻飘飘的激将法,精准地戳中了毛利寿三郎此刻最敏感的自尊心——家庭变故的冲击正让毛利寿三郎摇摇欲坠,最恨被人看轻。

    “去就去!”毛利寿三郎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反手一把抓住伊集院翎的胳膊,拖拽着伊集院翎大步流星地朝那钢铁巨兽的入口冲去,仿佛要用行动证明什么,又像是急于逃离某种更深的恐惧。伊集院翎被拽得脚步踉跄了一下,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眼底掠过一丝看着猎物踏入陷阱的微光。

    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安全压杠沉重地落下,将身体紧紧锁在狭窄的座椅里。引擎启动的低沉轰鸣在轨道下方震动,车身沿着陡峭的爬升轨道,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向上挪动。

    脚下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屑,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夜风变得强劲,带着高空特有的凉意,吹乱了毛利寿三郎额前的红发。胸腔里心脏擂鼓般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敲打着肋骨。毛利寿三郎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压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毛利寿三郎紧闭着嘴,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僵硬,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延伸、仿佛要直插天幕的轨道顶端。

    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伊集院翎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安全压杠衬得更加单薄。

    然而,与毛利寿三郎的紧绷截然相反,伊集院翎异常放松,甚至饶有兴致地晃荡着悬空的小腿,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扫视着脚下缩小的城市景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冷酷的兴味。

    车身抵达轨道的最高点,短暂地、令人窒息的悬停。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灌入耳朵。脚下是深渊般的黑暗和遥远模糊的光点。毛利寿三郎的呼吸彻底停滞。

    下一秒,绝对的静止被狂暴的失重感瞬间撕裂!车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下,以近乎自由落体的速度疯狂俯冲!狂暴的气流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蛮横地撕扯着脸颊的皮肉,头发疯狂地向后飞舞。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提起,又重重砸回原位!喉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扼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本能的、破碎的抽气声。

    “哇——哈哈哈哈——!!!”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坠落深渊中,一串极其响亮、极其突兀、甚至带着点癫狂意味的大笑声,猛地撕裂了狂风和机械的轰鸣,狠狠灌入毛利寿三郎的耳膜!伊集院翎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在极致的坠落中放声大笑!那笑声毫无保留,肆无忌惮,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破了高空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氛围,也扎破了毛利寿三郎死死维持的、名为“坚强”的硬壳。

    这疯狂的笑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毛利寿三郎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那根名为“控制”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啊——!!!”一声完全不受控的、撕心裂肺的嘶吼终于冲破毛利寿三郎的喉咙,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连毛利寿三郎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太久的宣泄。

    父母的争吵,冰冷的离婚协议,被迫转学离开熟悉的一切……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口、几乎让毛利寿三郎窒息的巨石,在这疯狂的坠落和嘶吼中,被狠狠地甩了出去!眼泪根本不受控制,被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狠狠砸向身后飞速掠过的黑暗虚空。

    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不再强装平静或刻意维持烦躁,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重力撕扯出的、赤裸裸的惊骇与释放。

    车身在轨道底部猛地拉起,强大的过载将身体死死压在座椅上。紧接着是高速的扭转、翻滚,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颠倒。风声、机械的咆哮、游客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旁边伊集院翎持续不断的狂笑声,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声浪,将毛利寿三郎彻底淹没。

    毛利寿三郎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也不知道脸上是泪水还是被风吹出的生理性液体。只感觉到,在那极致的失控和失重中,身体里某个沉重坚硬的东西,似乎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当云霄飞车带着最后一点余势冲回站台,缓缓停稳时,安全压杠弹开。毛利寿三郎几乎瘫软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乱撞,手脚虚软得不听使唤。脸上的皮肤被风吹得生疼,眼眶发红,残留的湿意冰冷地贴在脸颊上。

    毛利寿三郎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水痕,动作猛地僵住。毛利寿三郎狼狈地别过脸。

    “啧,”伊集院翎轻松地解开压杠,跳下座椅,声音带着点剧烈运动后的微喘,却依旧平稳。“看吧,把那些压箱底的破烂情绪吼出来,是不是比闷在心里发霉强多了?”伊集院翎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小的身影在站台灯光下站得笔直,回头看向毛利寿三郎,眼神平静无波。

    “控制?那玩意儿在重力面前就是个笑话。学着点,寿三郎,该失控时就失控,憋着只会内伤。”伊集院翎顿了顿,语气带上点恶劣的促狭。“不过,寿三郎刚才的表情,啧,值得永久收藏。”说完,伊集院翎不再看毛利寿三郎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就朝出口走去,小小的背影在喧嚣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笃定。

    “喂!等等!”毛利寿三郎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鬼屋入口像一张怪兽咧开的漆黑巨口,阴森的音乐和若有若无的凄厉音效从里面飘散出来,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寒意。排队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女孩子受惊的尖叫和男伴故作镇定的安慰声。

    “接下来是这个?”毛利寿三郎看着那黑黢黢的入口,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刚刚云霄飞车的刺激余韵未消,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本能地对这种刻意营造的惊吓产生抗拒。毛利寿三郎瞥了一眼身边的伊集院翎,语气带着怀疑。“这种地方……有意思?”

    “恐惧分很多种,寿三郎。”伊集院翎一边随着队伍缓慢移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目光扫过入口上方滴着“血浆”的假蜘蛛网。

    “一种是云霄飞车那种,纯粹的生理失控,简单粗暴,嚎出来就完了。”伊集院翎指了指鬼屋深处隐约传来的尖叫。

    “另一种,是这种。眼前飘荡的假人明明挂着粗劣的缝合线,播放的惨叫带着电子杂音,涂着廉价颜料的塑料道具一眼就能看穿……但黑暗和未知本身,就足以唤醒刻在骨头里的原始警惕。”伊集院翎的声音压低了些。

    “就像……父母离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跟你无关。但那种熟悉的‘家’分崩离析的感觉,脚下立足之地突然变成流沙的未知……是不是比单纯的失重更磨人?”伊集院翎侧过头,清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直视毛利寿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