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寿三郎猛地闭上眼,试图阻止,但已经太迟了。
温热的液体根本不受控制,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沿着脸颊汹涌滚落。
一滴、两滴……泪水滚烫地滑过皮肤,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滴落,不偏不倚地砸进他刚刚含入口中的那勺抹茶里。
咸涩滚烫的泪,与冰冷浓郁的苦茶,在口中激烈地碰撞、混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生活的苦,是离别的咸,是心碎的灼热,最终竟奇异地被抹茶本身的清冽和随后泛起的、属于红豆和奶油的微弱回甘所中和、所包裹。
毛利寿三郎紧紧闭着眼,身体因为强忍哽咽而微微颤抖,握着勺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咸涩的泪水混着那口冰凉苦涩的抹茶,被他沉默地、艰难地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甜品,而是自己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和脆弱。
伊集院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安慰的话语,没有多余的举动。
伊集院翎只是收回了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月下竹影”,用小勺舀起一勺混合了奶油、抹茶和蜜豆的甜品,送进自己嘴里,细细地品味着。他的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对面那个无声崩溃的红发少年,只是这静谧空间里一个寻常的风景。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车灯都似乎变换了几轮明暗,毛利寿三郎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
眼眶通红,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沉重得化不开的阴霾似乎被泪水冲刷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毛利寿三郎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憋闷窒息。
毛利寿三郎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尚未动过的“月下竹影”上。
然后,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拿起自己的小勺,学着伊集院翎的样子,用力地、深深地挖下去,舀起一大勺混合了白色奶油、深绿抹茶和褐色蜜豆的甜品,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自己嘴里。
这一次,毛利寿三郎没有闭眼。
浓郁的抹茶苦味依旧存在,但紧随其后的,是鲜奶油滑腻的甜润,是蜜豆绵软浓郁的甘甜,是白玉丸子软糯的米香。苦与甜、冷与暖、破碎与完整……各种矛盾的味道在口中交织、融合,最终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微颤的平衡。
毛利寿三郎沉默地咀嚼着,吞咽着。
每一口,都像是在艰难地咽下过去,又像是在笨拙地尝试接纳那不可知的、带着苦味的未来。
窗外的霓虹在他通红的眼底投下破碎而迷离的光影。
伊集院翎放下了自己的小勺,杯中的甜品只被优雅地品尝了一小半。
伊集院翎拿起洁白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痕迹。
目光扫过毛利寿三郎沉默而专注进食的侧影,毛利寿三郎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淡的、可以称之为“满意”的弧度。
“味道如何?”他轻声问,打破了漫长的进食沉默。
毛利寿三郎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杯中那被挖去一大块、显得有些狼藉的“月下竹影”,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他指尖留下的模糊痕迹。
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
“嗯。”
那声音很轻,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但在这个充斥着精致与距离感的银座甜品店里,这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耗尽了寿三郎全身的力气,也承载了某种沉重的、无声的转折。
第二天
夕阳的余晖将四天宝寺网球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场边的空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毛利寿三郎和伊集院翎的身影刚出现在入口,立刻牵住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落在毛利身上——微红的眼眶残留着痕迹,头发被风吹得支棱着,运动外套肩头蹭着一小块凝固的、奶白色的污渍。然而,那股缠绕他多日、令人退避三舍的阴郁低气压,奇异地消散了。
“哇哦!毛利!”
原哲也第一个咋呼着冲过来,关西腔调拔得老高,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新大陆。他绕着毛利转圈,手指直戳对方微红的眼睑,
“你这家伙!昨天还一副要把球网撕碎的架势,跟这小鬼出去一趟,回来就…就…”
原哲也卡壳了,上下打量着,憋出一句,
“跟淋了雨的小狗似的?!你们搞什么?私奔吗?!”
“哲也!你这混蛋胡扯什么!”
毛利寿三郎瞬间炸开,脸颊“唰”地涨得通红,像被点燃的爆竹。
毛利寿三郎猛地挥开原哲也的手,声音拔得刺耳
“沙子!风大迷眼了!”
“哈?沙子?”
原哲也夸张地掏掏耳朵,嘴角咧开,满脸写着“骗谁呢”,
“昨天静得连树叶都懒得动!老实说,是不是被这小不点欺负惨了?”
原哲也狐疑的目光射向旁边一脸漠然的伊集院翎。
渡边修慢悠悠踱近,牙签(Pocky)在唇间轻轻晃动,教练外套随意敞开。
渡边修先扫过明显情绪波动但精神头迥异的毛利寿三郎,目光最后落在伊集院翎身上,带着慵懒的审视。
“哟,回来了?”
渡边修声音带着沙哑的漫不经心。
渡边修微微俯身,视线在毛利微红的眼眶和伊集院翎平静无波的小脸上来回移动,最终停在毛利脸上,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我们寿三郎小朋友这‘沙子过敏’够厉害?嗯?”
“教练!”
毛利寿三郎声音发紧,试图辩解。
渡边修没理会,转向伊集院翎,语调随意
“小家伙,没把我们四天宝寺的招牌拐去卖掉吧?看他这样子,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啊。”
渡边修刻意咬重了“狂风暴雨”。
伊集院翎仰头,迎上渡边修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超越年龄的漠然,甚至透着一丝冷淡。
“暴雨?也许。”
声音清脆平直,“带毛利寿三郎看了点‘东西’,吃了点‘东西’,顺便让堵在心里的‘沙子’流出来一些。” 伊集院翎巧妙借用毛利的“沙子”,话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
“东西?东西?”
原哲也一头雾水,用力抓着他那头乱发,
“你们到底去哪儿了?神神秘秘的!”
毛利寿三郎嘴唇抿成一条线,声音闷闷地挤出
“……游乐园。还有…银座。”
云霄飞车的眩晕和混合着眼泪的抹茶芭菲味道被他咽了回去。
“游乐园?!银座?!”
原哲也的嗓门炸开,惊飞了附近树梢的麻雀,他指着伊集院翎,满脸震惊,
“他?带你去?喂喂喂!毛利,你脑子被网球轰穿了吗?跟个小学生去游乐园?还银座?!你们啥时候勾搭上的?关系好到能一起逛街了?”
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向毛利。
渡边修眉梢微挑,牙签在齿间轻轻转动。他看着伊集院翎,眼中掠过一丝兴味
“哦?游乐园加银座?小家伙,品味不赖,手段也够新鲜。” 渡边修顿了顿,语气带着调侃,
“效果看着还行?至少我们这位‘一点就着’的寿三郎,现在像被捋顺了毛的狮子狗。”
“教练!”
毛利再次抗议,声音却低了些。无法否认,心底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
伊集院翎无视了原哲也的咋呼,只看向渡边修,平静回应
“认识很久了哦。关系么……”他略作停顿,疏离的口吻带着点哲学意味,
“不过是‘存在’轨迹短暂交错的节点上,顺手调整了一下倾斜的砝码。效果,您看见了,暂时的‘熵减’。”
“熵…熵减?”
原哲也彻底懵圈,眼睛瞪得更圆了,“啥玩意儿?能吃?”
渡边修却听懂了,哈哈笑起来,手掌拍在伊集院翎的小肩肩膀上
“有意思的小鬼!说话跟猜谜似的。行吧,管你是用云霄飞车还是高级点心当‘引子’,”
渡边修瞥了一眼渡边修外套上的污渍,“人全须全尾回来,没垮掉,就是好法子。”
渡边修转向渡边修,语气认真了些,
“寿三郎,家里的事,球场帮不上大忙,但这里永远是你的地盘。憋得慌,不爽快,别忍着,打出来,吼出来,或者……”
渡边修朝伊集院翎挤挤眼,“再让这位‘小大夫’给你开点别的‘猛药’也行。”
毛利迎着渡边修带着关切的眼神,又看看旁边咋呼却掩饰不住担忧的原哲也,再瞟一眼身边这个手段奇特却有效的小学生,心底那份沉重的孤独感似乎又被冲淡了一分。他别扭地“嗯”了一声,手指用力抓了抓自己的红发,声音低沉
“…知道了。教练。…哲也。”
“这才像话嘛!”
原哲也大巴掌重重拍在毛利背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走走走!昨天的训练还没完呢!让我看看你这‘洗礼’过的球技吧!” 不由分说,拽着毛利寿三郎就往球场里拖。
渡边修看着两人背影,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回伊集院翎身上,带着长辈的温和与一丝深藏的探究
“小家伙,谢了。虽然方式…嗯,够特别。下次再给寿三郎‘开方子’,提前吱个声?免得我们以为他被UFO劫走了。”
伊集院翎没有回答,小手伸进那个巨大的深蓝色双肩包,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印着银座高级甜品店Logo的精致小纸袋,直接塞进渡边修手里。
“?”渡边修一怔。
“伴手礼。”伊集院翎声音毫无起伏,“抹茶生巧。‘引子’的边角料。味道还行,能压压生活的涩。”
说完,不再看渡边修,转身走向球场出口,小小的身影迅速被暮色吞没。
渡边修捏着那个带着凉意的小纸袋,望向伊集院翎消失的方向,低头嗅了嗅纸袋里逸出的、清苦中缠绕着甘醇的抹茶香,无奈又好笑地摇头,牙签(Pocky)在唇边微微颤动
“真是个…不得了的怪小孩啊。”
渡边修小心收起纸袋,叼着牙签(Pocky),慢悠悠踱回球场。夕阳拉长他的影子,场内,毛利寿三郎用力挥拍击球的声音,正重新变得清脆、响亮,撕裂了黄昏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