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狠劲,砸在东京都JR青少年网球公开赛的露天赛场。空气在热浪里扭曲,蒸腾着塑胶地面刺鼻的气味、汗水的咸腥,还有成千上万观众呼出的浊气。每一次击球,那“砰”的脆响都像砸在紧绷的鼓面上,激起看台上更汹涌的声浪。欢呼、叹息、焦灼的议论,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海洋。

    伊集院翎独自一人,像一枚格格不入的钉子,楔在看台边缘的阴影里。他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栏杆,隔绝了身后人群的推搡与热浪。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略显锐利的下颌。指尖捏着一支融化的差不多的草莓甜筒,粉色的汁液沿着蛋筒边缘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脚下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留下一小块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热气蒸干。

    他的目光穿透墨镜的深色镜片,精准地落在下方一号球场的少年身上。

    紫罗兰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少年光洁的额角。身形还带着国小生特有的单薄,但站在球场中央,那份沉静的气度却如同磐石。幸村精市。伊集院翎舌尖无声地滚过这个名字。对面的高年级选手,肌肉虬结,每一次挥拍都带着破风声,气势汹汹。

    然而,当幸村那看似轻巧的回球划过球网,对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动作开始迟滞,眼神里透出无法聚焦的茫然,仿佛看到了球场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又一颗球,带着一道诡异的、几乎违背物理常识的弧线,轻飘飘地落在对方脚边。那个高大的选手,身体猛地僵直,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球拍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塑胶地面上。他本人也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恐惧的呜咽。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又陷入一种怪异的寂静。许多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Yips(易普症)?这么彻底?”伊集院翎低声自语,墨镜后的眉头轻轻一挑。他舔掉最后一点甜腻的冰激凌,随手将空蛋筒精准地投入几米外的垃圾桶。那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隔着墨镜,他清晰地“看”到幸村周身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力场,冰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深处泛起寒意的紫色光晕,丝丝缕缕缠绕向对手。

    那是精神力量具象化的诅咒,沉重地压在失败者的神经上。

    幸村精市平静地走向网前,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淡然。他微微弯腰,向瘫软在地的对手伸出手。那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仿佛刚才球场上的精神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幸村君。”一个声音在幸村直起身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退场通道的喧嚣。

    幸村循声转头。通道口的光影分割处,斜倚着一个身影。墨镜推到了额顶,露出一双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带着点少年人少有的玩味和审视。深色的短发有几缕不羁地翘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伊集院翎。”少年自报家门,声音干净利落。

    幸村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一丝极淡的讶异掠过眼底。“我们见过?”他问,声音温和,如同拂过花瓣的微风。

    “没有。但刚才的比赛,”伊集院翎歪了歪头,视线扫过幸村线条优美的锁骨附近,那里萦绕着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败气息,“很特别。而且,”他走近一步,动作随意地伸出手指,在幸村肩胛骨上方一寸的空气中轻轻一拂,指尖似乎捏碎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你身上沾了点不干净的小玩意儿,顺手清理了。不用谢。”

    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幸村忽然觉得肩头一轻,仿佛卸下了一副看不见的、细微的枷锁。一种奇异的通透感瞬间流遍全身。他微微侧目,看向自己刚才还感觉有些莫名滞涩的右肩,紫眸深处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这个叫伊集院翎的少年,绝非普通人。

    “你……”幸村开口,探究的意味浓了几分。

    “举手之劳。”伊集院翎截断他的话,双手插回裤兜,恢复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他目光重新聚焦在幸村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率:“幸村君,你的网球,”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让对手在恐惧中崩溃。痛苦。很深的痛苦。这样的网球,你还能继续热爱下去?”

    通道里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幸村精市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玉石般的清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名刀,清晰地切割开空气:“网球场上,只有弱者,才会畏惧。强者,只需征服。”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在通道的墙壁间碰撞出冰冷的回响。

    “哦?”伊集院翎的嘴角向上扯开一个更大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兴味,像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谜题。他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仿佛答案早已在他意料之中。“精辟。那么,期待你征服更多‘弱者’。” 他转身,率先走向通道深处,留下幸村站在原地,紫眸凝视着那个背影,若有所思。

    “精市。”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在幸村身后响起。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真田弦一郎。他沉默地走到幸村身边,目光锐利地扫过伊集院翎消失的方向,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没事,弦一郎。”幸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但眼底的冷意尚未完全消散,“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伊集院翎。”他迈开脚步,真田立刻沉默地跟上,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两人并肩走向即将进行决赛的中央球场。

    中央球场的气氛像被加热到极限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观众的喧嚣被无形的压力压缩成一片低沉的嗡鸣,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那两个对峙的少年身上。一边是紫发飘扬、静立如画的幸村精市,另一边是帽檐低压、气势如渊渟岳峙的真田弦一郎。

    伊集院翎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窝在看台前排的塑料座椅里。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块包装精致的抹茶大福,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绵软的红豆沙馅料混着微苦的抹茶香在舌尖化开。他的目光在场上两个身影间逡巡,带着一种近乎观赏戏剧的悠闲。

    幸村精市的“Yips”之力如同无形的深海暗流,悄无声息地蔓延,试图吞噬对手的五感。然而,真田弦一郎身上爆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那是烈火,是狂雷,是刀锋出鞘的铮鸣!

    “其疾如风!”真田低吼,身影快得拉出一道黑色的残影,球拍撕裂空气,带起的锐风似乎能割伤人脸。网球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流光,炮弹般砸向幸村的死角。

    幸村身形微晃,那优雅的步伐如同计算过千万次的舞步,精准地出现在球的落点。球拍轻描淡写地一引,那狂暴的“风”仿佛撞上了无形的漩涡,瞬间失速,温顺地弹回。

    “侵略如火!”真田的怒吼带着灼人的热度,他高高跃起,全身的力量拧成一股,球拍以力劈华山之势轰然下压!球体裹挟着恐怖的气浪,带着焚毁一切的气势轰向幸村半场。

    幸村紫眸微凝,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球拍接触球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那足以熔金断铁的“火”,竟被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轻巧地卸去,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澜,然后被驯服地送回。

    “徐如林!”“不动如山!”真田的绝招接连爆发,沉稳如林海,厚重如山岳。整个球场在他的力量下似乎都在微微震颤。然而,在幸村精市面前,风被平息,火被熄灭,林海被看穿,山岳被绕过。那是一种更高层面的、近乎绝对的掌控。幸村的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挥拍都轻描淡写,却将真田所有狂猛的攻势消弭于无形。

    汗水浸透了真田的帽衫,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风箱,眼中的战意却燃烧得更加炽烈,那是一种被逼到极限的、近乎绝望的执着。幸村的气息却始终平稳悠长,如同掌控一切的神祇在庭院散步。

    当幸村最后一记精准到毫厘的底线压线球落地,裁判的声音穿透全场:“Ga and tch, 幸村精市胜!局数6-0!”

    巨大的电子记分牌上,那个刺眼的“6-0”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真田弦一郎的脊背上。他拄着球拍,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帽檐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自己汗水浸湿的塑胶地面,握着球拍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观众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献给那个如同神迹般完美的胜利者。伊集院翎咽下最后一口大福,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站起身,目光掠过场上接受众人欢呼的幸村,最后定格在那个沉默如山、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重量的黑色背影上。

    “啧,真是个沉重的败者。”他低声自语,墨镜重新滑落鼻梁,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颁奖仪式后的喧嚣逐渐散去。夕阳的金辉给球场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拉长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