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君,”幸村精市走上前,站在网边,紫眸平静地看着对面的胜利者,声音听不出波澜,“天色已晚,我们还要赶回神奈川。你的挑战,我记下了。”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依旧跪伏在地的真田,一丝极淡的忧虑在眼底闪过,“全国大赛,立海大会在顶峰等你。”

    手冢的目光从真田身上移开,与幸村对视。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气场在碰撞。他点了点头:“一言为定。全国大赛见。”他转向伊集院翎,微微颔首致意,动作一丝不苟。

    “手冢君,青学?”伊集院翎靠在生锈的铁丝网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金属网格,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嗯。青春学园。”手冢确认道。

    “青学啊……”伊集院翎的声音拖长了,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腔调。他忽然站直身体,迈步穿过球网,没有走向幸村,也没有走向手冢,而是径直走向那个依旧跪在尘埃里、沉默得如同死去的真田弦一郎。

    昏黄摇曳的路灯光,将伊集院翎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覆盖在真田身上。

    伊集院翎在真田面前一步之遥停下。他没有弯腰,没有搀扶,只是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失败阴影完全笼罩的少年。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墨镜后的眼神看不真切,只有声音清晰地穿透真田沉重的喘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真田弦一郎。”

    名字被清晰地念出,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真田的肩膀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握球拍的手背上,绷紧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你刚才,”伊集院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表象,“输给的是站在你对面的‘手冢国光’这个人,还是……”他故意停顿了一秒,让寂静的压迫感陡然加剧,“……输给了你心里那个‘必须战胜的对手’?”

    真田的身体骤然僵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了一寸,帽檐下,那双被汗水、屈辱和疲惫模糊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锐光,死死钉在伊集院翎脸上!那眼神里有被戳破的狼狈,有巨大的震动,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输给的是手冢国光?还是……那个“必须战胜”的幻影?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锋锐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因惨败而混沌一片、只剩下痛苦和耻辱的思维壁垒。一直以来,支撑他挥拍、逼迫他变强、甚至让他对幸村都抱有超越执念的,是什么?是对网球本身的热爱?还是对“最强”这个虚名的病态追逐?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为了……填补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空洞?

    巨大的冲击让真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伊集院翎,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帽檐下露出的那半张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混合着汗水和尘土,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里的风暴却在急剧翻涌。

    伊集院翎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微微歪了歪头,墨镜滑下一点,露出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执念太重,会压垮你自己。网球拍,是用来打球,不是用来背负山岳的。”

    说完,他不再看真田,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丢下的石子,不管它会在对方心里激起多大的涟漪。他利落地转身,走向一旁静立的手冢国光。

    手冢看着伊集院翎走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无波,但伊集院翎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推眼镜时,指尖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停顿。

    伊集院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设计简洁、只在角落印有家徽暗纹的名片。他没有像寻常那样递出,而是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路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下,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手冢能够听清:

    “青学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空灵,“是个好地方。听说网球部实力不错。”他顿了顿,转过头,路灯的光线照亮了他半边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讽刺的弧度,眼神却异常清亮,直直地看向手冢镜片后的眼睛,“不过嘛,有些地方,‘前辈’这个词的分量,”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铁丝网上轻轻弹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轻鸣,如同某种警示,“比球拍还要沉。压弯脊梁的,有时候不是训练,而是那些‘代代相传’的规矩。”

    手冢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聚焦在伊集院脸上,仿佛在审视他话语里每一丝隐藏的含义。

    伊集院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闪避,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那些东西,”他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峭,“像藤蔓。看着不起眼,等你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被缠得喘不过气了。名为‘传统’,实为荆棘。小心点,别让它们扎了手,或者……绊了脚。” 他耸了耸肩,动作随意,仿佛只是随口提醒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完,伊集院站直身体,拍了拍靠在铁丝网上可能沾到的灰尘。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棒棒糖,这次是草莓味的,粉红色的包装纸在路灯下很显眼。他利落地撕开包装,将糖果塞进嘴里,腮帮子再次鼓起一块。

    伊集院翎却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又回来了。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对着幸村的方向随意地挥了挥手:“走了。神奈川见,幸村君。还有……”他的目光扫过依旧僵立在原地、帽檐低压、仿佛还沉浸在那锥心一问中的真田弦一郎,语气平淡无波,“……真田君。别太沉重,路还长。”

    说完,他双手插回裤兜,转身,踩着坑洼不平的地面,身影很快融入了球场外围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步伐轻松得像刚看完一场无关紧要的电影。

    幸村精市看着伊集院翎消失的方向,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幽深难辨的光。他缓步走到真田身边,没有伸手去扶,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沉默的磐石。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紫发,带来一丝凉意。

    “弦一郎。”幸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真田周身的死寂。

    真田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如同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惊醒。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里翻滚着惊涛骇浪——那里面有惨败带来的巨大屈辱和痛苦,有被伊集院翎那番话刺中核心引发的混乱风暴,还有一种被强行从自我封闭的深渊里拖拽出来的茫然无措。

    他看向幸村,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却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那紧握球拍、指节发白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些许力道,露出了掌心被指甲深深掐出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形伤痕。

    幸村的目光扫过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又落回真田写满挣扎的脸上。他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只是平静地伸出手,稳稳地按在了真田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力量。

    “回去了。”幸村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真田的目光在幸村沉静的面容和那只按在肩头的手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眼中翻腾的巨浪似乎被那沉稳的力量稍稍抚平了些许。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清醒的痛楚。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撑着球拍,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虽然脚步虚浮,背脊却再次挺得笔直,如同被强行矫正的标枪。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那片刚刚吞噬了他所有骄傲的球场,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跟在幸村身侧,朝着球场外停车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坑洼的地面,而是烧红的烙铁。那顶黑色鸭舌帽,依旧固执地压得很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绷紧如弓弦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败者背负的重量。

    手冢独自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球场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晚风吹拂铁丝网发出的单调呜咽。他望着伊集院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如渊,里面清晰地映着路灯冰冷的光点,如同寒星。伊集院最后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刺,精准地刺向他即将踏入的那个名为“青春学园”的未知领域。

    他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握着网球袋提手的左手。指节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他慢慢收拢手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网球袋粗糙帆布的纹理和自身肌肉收缩的力量。然后,他转过身,迈开步伐,沉稳地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一场碾压式胜利和几句意味深长警告的球场。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空旷龟裂的水泥地上,随着他的步伐坚定地向前移动,最终也融入了城市边缘更广阔的、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

    全国大赛的硝烟气息,仿佛已随着神奈川方向吹来的夜风,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