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灯昏黄的光晕里,粉笔灰在月光中浮沉,叫吊扇叶积了层薄灰。

    小鹊和骆云影今天值日。可直到教室彻底陷入昏暗,秦梧仍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时,荧光灯管突然抽搐般闪烁,光线下,最后一排歪斜的课桌椅投下嶙峋瘦影。秦梧踮脚关窗时,瞥见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衣领沾着粉笔灰,发梢翘起一撮,活脱脱像美术室那些未完成的素描人像。

    他皱着眉将窗户关好,准备下楼去找。可刚一推开教室门,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晚风,而是一股陌生的冷意——

    那种冷,不像空调的风,也不像夜里的露水。它更像是某种从极深井底抽上来的寒意,缠着梦魇的味道。

    小鹊睁眼时,天色已然暗下。天空不高,压在屋檐边,沉甸甸的。

    旁边有个大铁笼。铁笼的阴影里蜷着个纸片似的人形。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男孩支棱的膝盖骨,青白皮肤下凸起的骨节像雨打过的鹅卵石。小孩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缩着。

    小鹊挨着铁笼坐下。她歪头打量笼中人的模样,像是研究花盆里新发的豆芽。"你在孵蛋么?"童音清凌凌荡开。

    小男孩没说话。他没有看她,只把下巴压得更低,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后颈凸起的脊椎骨随着呼吸轻颤。小鹊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被关起来啦?”她像发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一样,说得轻快极了。

    小男孩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在这了。”小鹊咬着袖子,一本正经道,“但我觉得你不该在这里。这里好闷。”

    “他们说做错事才要蹲笼子。”女娃的指尖停在铁栏间隙,“可你眼睛里落着好多星星,星星怎么会犯错呢?”

    小男孩盯着她良久,忽然慢慢开口:“但我做错事了。”

    “你知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努力回忆,但脑子里是空的。他只记得一个身影,那人的声音不大,却能让整个房间静下来。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重复,也不需要提高音量。小男孩的声音很轻:“我没有完成……任务。”

    “谁给你的任务?”

    小男孩摇头。他不知道。只知道不完成就会被关,很久很久。

    “你为什么要听那个人的话呀?”她眨着眼,“你是被捡回去的吗?”小男孩没有回答。

    “那你现在想不想出去呀?”小鹊把手指挤进铁栏。

    男孩望着那截白生生的指尖。

    “你不记得你是谁,我也不记得我是谁。”小鹊轻轻说,“但我知道,我不想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男孩愣住,随后抬起脸,这才露出下巴颏未愈的齿痕,结着暗红的痂。他张了张嘴,像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远处的台阶上便响起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容貌像是石雕般的猎豹,男人就这样踏入房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眼神没有停留在小鹊身上,只看向那笼中的男孩,淡声道:“骆云影,忘了我教你什么了吗?”

    男孩的脊椎倏地绷成弓弦。他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枯叶,那叶子正被风推着,一寸寸往阴影里挪:“我、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是我错了,我……下次一定……”

    “你还想有下次?你想变强?想不被抛弃?那就别找借口。”

    小鹊忽然站起来了。

    她不太明白这人是谁,也不记得现实,但她知道,她不喜欢这个人。“你为什么凶他?云影是个好名字,该养在云彩里的,怎么锁在铁笼子?”

    男人的目光掠过女娃发顶。他没回答她,只淡淡道:“无关之人,不该多言。”

    小鹊眨了眨眼,没有退后:“你在教他怎么变强,对吗?”

    男人看着她,不语。

    “可他这么小,哭也不哭,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缩在笼子里。你有没有想过,你教的方法……也许错了?”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像是凝滞了一瞬。男人眯眼,缓缓道:“有本事的人,不需要安慰。”

    小鹊低下头,然后她说:“那你一定是很没本事的人。”

    门外的光线忽然变了,有几只纸灰从缝隙里飘了进来,是幻境不稳的迹象。

    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你是外面来的。”他嗤笑,“可惜了。这里是他的记忆,不是你能改的。”说着,慢慢朝铁笼走去。

    小男孩下意识后退,靠到铁栏深处,身体因极度的紧张而发出细微的颤抖。蓝眼睛蒙着层雾气,指甲缝里嵌着铁锈的碎屑。蜷缩的姿势让后颈骨突兀地支棱着,像只折翼的雏燕卡在瓦缝间——就这样顺从,一如既往。

    而小鹊却没有退。她站在原地,一步不让,双手护在身后,把男孩挡住了。“我不明白你是谁,但你吓到他了。”

    “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

    “我不知道。”小鹊摇摇头,“可我知道他不应该被你这么吓。”

    空气仿佛冻结了一瞬。“你以为靠一句‘不该被吓’,就能抹掉他的弱小?”他说,“你以为陪他说几句童话,就能替他扛过去他一生的宿命?”

    “他才几岁,”小鹊固执道,“你不教他说话、不教他哭、不教他逃,只让他把恐惧咽进肚子里,那你教会的……根本不是强大。”

    天花板的纸灯笼无声摇摆,角落的木椅自己向后滑了一寸,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裂了支点。

    “你不明白。” 男人俯身,一字一句,“失败也是教育。”

    小鹊定定望着他,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原来你会怕啊。”

    男人瞳孔微缩。

    小鹊慢慢说:“你怕他有一天,不再怕你了。”

    铁笼后的小男孩似懂非懂地抬起头。

    男人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抬手,朝小鹊那边挥来一掌——那动作没有力道,却牵动了整个空间的结构。无数碎片落下,像是掉落的星辰与灰烬,幻境的地板开始塌陷,一寸寸崩离。

    小男孩惊叫一声:“小心——!”他终于伸手去抓她。

    小鹊回首。幻境崩塌的裂缝中,她忽然瞧见无数个月夜——每个夜晚都有个蓝眼睛的孩童,把呜咽嚼碎了咽进肚里,化作脊梁上新长的骨刺,可是….

    “别怕。”

    再睁眼,教室天花板上依旧悬着那盏老式吊灯,摇着斑驳的铜链子,灯罩上积了一圈灰。

    骆云影支着肘坐在光影交界处,额发湿漉漉搭在手背。他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呼吸极轻,轻得像搁浅的鱼在腮边鼓动的最后一串气泡。

    小鹊晃着腿坐在课桌上。橘子汽水在她指尖转了个圈。“醒啦?”她咬住吸管,声音混着气泡咕噜噜响,“再装睡我可要把粉笔灰倒你领子里了。”

    骆云影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鹊也没追问。她只是盯着瓶口看了一会儿,才忽然说:“我小时候也试过把人关在笼子里。”

    “我养过只雪团子似的兔。我不想它跑掉,就拿自己做的小木笼子关起来,结果……没两天兔子就死了。”

    骆云影动了动指尖,似乎抬了一下头。

    “后来我才知道,兔子不是被饿死的,也不是被吓死的,是它一边撞笼子一边吞毛,活活堵死了自己。人嘛,其实比兔子聪明点,但也就聪明一点点。”她把瓶子推过去:“渴了就喝,别装酷。你脸色难看得像泡在面汤里泡过一夜的煎饼。”

    骆云影终于抬起脸看她。他嗓音干哑,低低道:“你不是想问我……那个幻境的事?”

    “噢。”小鹊想了想,摇头,“你不说我就当没看见。”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帅啊。”

    骆云影差点被呛到,低头咳了两声,抬眼时,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终于又挂回脸上,只是眉梢眼角还藏着些疲惫:“……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小鹊反怼得飞快,“你明明可以更好,非得学石头人装什么无情。”

    骆云影没接话,良久才低声道:“……谢谢。。”

    “谢字值几个铜板?”小鹊撇嘴,站起身,“不过,我要是你啊,就赶紧去吃碗热汤面,面汤要浮着葱花和辣油星子的那种。再睡一觉。小孩子就该睡饱点,长个。”

    骆云影微微一怔:“……我比你高。”

    “那是因为我不吃饭。”小鹊叉着腰,仰着头,“你别得意。你再瘦两圈,说不定一阵风能吹跑你。”

    “那你来扶着我?”他似笑非笑地看她。

    “可以啊,我还可以顺便背你下楼。不过你得自己买冰棍请我,不然我就把你往雪堆里一扔,看你冻不冻成冰棍。”

    教室门口,秦梧终于跑上楼来。刚刚消灭怨鬼的少年活像尊燃着怒火的青铜鼎:“我叫你俩检查电路你俩检查出个幻境来?!”

    “不是你吵着说我们值日最轻松嘛,”小鹊理直气壮,“现在吃苦当吃补,你得感恩我们。”

    骆云影懒懒地扫了秦梧一眼,声音有点虚:“喂,吵什么,我耳朵还疼。”

    “你还有脸说!你知道我刚才多担心——”

    “他方才还哭鼻子呢。”小鹊忽然朝骆云影努努嘴,“睫毛上挂着泪珠子,跟沾了晨露的狗尾巴草似的。”

    “我没哭!”骆云影暴起反驳。

    “那是汗?可我怎么记得你眼睛红红的,还哽咽来着?”

    “你闭嘴。”

    “骆云影,你是不是怕黑——”

    “给老子把嘴闭上——!”

    屋檐角滴答一声。秦梧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潮。

    小鹊的布鞋踩过水洼时,鞋尖绣的锦鲤便游进倒影里,惊碎了浮着碎花骨朵的积水。她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了一段,没像往常那样吵吵嚷嚷,就只是——安静得有点不自然。

    秦梧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很淡,但没掩住他藏在里面的焦急:“你和骆云影……刚刚到底遇到了什么?”

    小鹊耸耸肩,舌尖顶着刚从便利店买的奶糖,腮帮鼓起个小包,含糊道:“梦呗。就像误入了一场睡午觉的童话剧。”

    “别敷衍我。”秦梧侧头看她,“你又不是普通人,那种‘梦’会把你们两个一起困进去,甚至几乎不回来?”

    糖纸在她指间折成鹤,翅膀上还沾着糖霜:“有的梦不是困住人,是人自己不想醒来。”

    秦梧皱眉:“什么意思?”

    纸鹤扑棱棱落在积水里,又被拾起,丢进街边的垃圾桶:“你有没有想过啊,云影同学其实挺聪明的。可是有些聪明人,不是想不明白,是他们心里藏着一只小怪兽,每天都要喂它一点悲伤,不然它就要发脾气。”

    “你是说,他心里有事?”

    “哎呀,我说的是梦呀,秦梧同学。梦里谁没有怪兽呢?”

    伞面猛地一沉:“小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顿了顿,走到路边一块石板上坐下,晃着腿,说得很认真:“因为那不是我的梦,也不是我的伤口。我只是路过的人。”

    “你总是这样,”秦梧语气沉了几分,“什么都藏着,绕着弯子说话,把事说得跟童话一样。”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她笑着反问,“说‘他小时候过得很惨’?说‘我看见了他不愿提起的回忆’?可那样,他还怎么抬头看你?”

    秦梧呼吸滞了一下,语气压低:“……你是在护着他。”

    收摊的卖花担子吱呀呀经过。小鹊没点头,也没否认:“有些秘密,不该由我来替他说出口。”

    “你就那么相信他会愿意说?”秦梧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他学着小鹊平日里爱说的比喻:“我小时候听童话故事总以为,把糖埋进雪里就能存到来年春天——后来真试过才发现,化了的糖浆会渗进泥土,倒把蚂蚁引来了。”

    鞋头沾了泥,像缀着两粒炒熟的南瓜子。他望着巷尾飘摇的酒旗,旗角湿漉漉打着卷:“况且糖已经和雪冻在一处...... ”

    “那就等春来啊。等日头把雪晒软了,糖自然会露出来,以及它滋养的生命。”

    “你倒是信得过春天。”他话里带着三分恼。

    小鹊的鞋底在青砖上印出朵湿漉漉的梅。“我信得过熬过寒冬的糖。”她伸手接住檐角坠下的水线,掌心很快积起一汪亮晶晶的泉,“也信得过等糖化时,不会伸手去凿冰的人。”

    “你答应他的事,也是这般守着?”

    “他愿不愿意说是他的事,我不说,是我答应过的。”她扭头看着他,眼睛里没有平时的狡黠,只有一种孩子气的认真,“秦梧,如果我答应了一个人保守秘密,那我就不会背叛他——哪怕你生气。”

    秦梧看着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追问,但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像用力过头的钓线——一拉就断。

    “……你啊。”他轻轻叹了口气,把伞默默地往她那边偏了偏,“真是——鬼见了都怕烦的麻烦精。”

    在十一月的时候,学校里办了一场冬游。

    这话最早是秦梧说的。他正蹲在行李箱前叠衣裳,靛蓝毛衣叠得比军训还齐整:“十一月办冬游,你说是不是脑子有泡?叫‘冬游’,不就是冷着玩的吗?偏偏还选了个最远的昌山。”

    小鹊吐出粒橘核,核尖粘着丝白络:“可你不是笑得比谁都开心?

    “我高兴是因为——可以不听我爸叨叨了。七天不在家,简直是七日净土。”

    秦观海没听见编排,只捏着半把瓜子踱进来。靛青拖鞋踢到个空橘皮,险些滑倒:“哎哟…!十一月办冬游——昌山那个地方你们学校也敢选,胆子还挺大。”

    “你怎么也开始复读机了?”秦梧头也不回地说。

    “我说的是重点好吧。”秦观海放下手里磕了一半的瓜子: “昌山那地方,二十年前差点把你爸命搭进去。”

    秦梧指尖一顿,泡面叉当啷掉进铝饭盒。:“哈?”

    “别哈了,这块玉是我托人请的,带着,别嫌丑。” 玉坠沉甸甸落进掌心。秦梧刚要开口,又见父亲从裤兜掏出叠黄符,朱砂绘的敕令洇了汗。“这是我画的。”他说得理直气壮,“全带上。”

    “……你是知道我这次要被发配去地府了是不是?”秦梧表情复杂,“你都舍得把你的‘保命套餐’分我一份了?”

    “这事我本来不想说,怕吓着你。但你也大了,该知道点事了。那鬼……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东西。”

    小鹊忽然翻身坐起,橘瓣卡在腮帮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插嘴:“你说的该不会是那只差点成‘百魂鬼’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