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梧倚着墙,登山包鼓囊囊硌着后背。忽然一声“秦梧”挤进耳膜。
是隔壁班那个总缩在墙根的姑娘,裹着件灰扑扑的羽绒服挪过来。上回他出手帮忙把她从几位霸凌者手里救出来后,两人几乎没再说过话。
小姑娘从书包里掏出袋薯片。“谢、谢谢你上次......”她声音比蛛丝还细,冻红的指尖推过来一包海盐薯片。包装袋鼓胀得快要撑破,是超大分量的。
秦梧顺手接了:“喔,举手之劳罢了。”话音未落,那姑娘已经兔子似的窜回人群。
他根本没注意到那女孩红到脖子的耳尖,也没注意到她手里那只碎屏的手机还贴着一张贴纸,上头写着“加油”的字迹,看起来像是想很久了才敢开口。而更没注意到的,是站在不远处的钟月茹。
钟月茹咬着草莓牛奶的吸管,被她咬出个月牙印。她书包里粉红包装的Pocky正巧硌着保温杯,杯身上贴的卡通少女眨着无辜大眼,倒像在笑话人。远处那包嚣张的薯片晃啊晃,晃得她抬脚碾碎块薄冰,冰碴子溅上靴面。“可恶,那个女生到底在哪里买到那么大包的薯片啊,根本比不过她嘛……”
秦梧这时鬼使神差地扭头——
小鹊正蹲在一辆大巴车边上,安安静静地给一只缩成团的流浪猫喂面包渣,动作一板一眼,像是在执行什么严肃任务。
白绒帽的毛球被风吹得直晃悠。她正捏着块馒头掰成指甲盖大的碎屑,挨个排在道牙子裂开的砖缝间。三花猫崽子舔一口面包渣,她边乐得眯眼,完全没注意到他,甚至连瞟一眼都没有。
“……”秦梧嘴角僵了一下,刚刚那点微妙的自得其乐像泡泡一样飘起来,又“噗”地一下破了。他干巴巴地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包热情得要命的薯片,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玩意儿有点烫手。
“小鹊!”他喊得突兀,“车马上开了,别玩猫了!”
“喔——知道了。”小鹊头也不抬地回他一句,捏着面包哄猫:“最后一口,吃完我们就走。”
“……”秦梧挠了挠头,又低头看了眼那薯片。鬼知道他刚才回头是想得到个什么反应。比如说——她看见了、酸了、要过来抢之类的?结果人家压根连个眼神都没给。
吃瘪。大写加粗,黑体斜线。
没有什么比长达四个小时的巴士上都要和汤嘉维坐在一起更让人觉得痛苦的事了。
为了躲避骚扰,秦梧转头去看向两位同伴们的相处。
窗外的山影在玻璃上洇成水墨,老校车的座椅套泛着陈年豆浆的淡黄。小鹊把棒棒糖咬得咯嘣响:“分明是你抢着要坐窗边,这会倒赖我?”
骆云影撩起眼皮时,晨光正巧掠过眉骨,在瞳仁里淬出两点冰碴:“吵死了。”
“我这叫活络经脉。”小鹊转头趴在窗户上,鼻尖抵着冰凉的玻璃,呵出的白雾与窗外的云岚融在一处。
秦梧的指节无意识叩着背包。后排两人的影子在车窗上交叠,一个乱糟糟翘着呆毛,一个板正得像裁纸刀切的。骆云影突然扯下半边耳机,金属光泽的耳塞坠在锁骨窝:“都是重复的,你看哪门子的风景?”
“我在看有没有山精野怪冲着我笑。”
“……你吃药了吗?”
小鹊从帆布包里摸出颗过期一天的□□糖,“昨儿过期的仙丹,敢不敢尝?”
骆云影用两根指尖拈起糖,嫌弃地推开:“你自己留着飞升吧。”
“夜里敢不敢比试?”小鹊忽然压低嗓子,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影,“看谁先逮着游魂的尾巴尖儿。”
“你有病吧。”
“我不有病我坐你旁边干什么。”她笑得很开心。
秦梧靠回椅背,无声叹了口气。
日头刚爬到樟树梢,校车便碾着碎石子路到达了目的地。
小鹊蹦下车时,仰头望那连绵山脊,金箔似的日光正顺着松针往下淌,淌到山脚便成了龙水潭粼粼的波。“这潭水养得出鲛人么?”她扯着秦梧的袖口问。
“自然是养不出的。”小少年有点无奈。
客房推开,只见四张木床并排而立,褥子浆洗得泛白。
学生们将行囊安置在自己的客房,然后就按照老师的指示排队去今天的第一个景点——龙水潭。
作为昌山最出名的景点,每年来龙水潭的游客数不胜数,但因为早期这儿还未被完全开发,便发生了不少溺水死人的事故,不过这也依然无法阻挡慕名而来的游客。 久而久之这儿就被人工划开了片专门供给游泳戏水的区域,又在岸边安排了救生员全天守候。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
秦梧换上泳裤,懒洋洋往藤椅里一瘫。眼皮刚沾上阳光织就的金纱,便觉眼前落下一片云影——骆云影披防晒衫,发尾用红绳着,活像古画里走出来的鲛人少年。
“骆云影?”
骆云影没说话,只是躺在秦梧身边的位置,却没急着闭眼,而是幽幽将目光落在了秦梧的肚腩上。不太喜欢运动的男孩子的肚皮上有小小一圈赘肉,不多,但…
秦梧忽觉肚皮一凉。骆云影的指尖已掐住他腰间软肉。少年唇角翘起个讥诮的弧度:“哈,废物。”
“你有病吧你?”
秦梧捂着肚皮弹坐起来:“你到底是对我感兴趣,还是纯粹心理变态?”话尾的颤音飞起。骆云影轻描淡写道:“别误会,我对尸体比较感兴趣。”
话茬子正要往剑拔弩张处蹦,忽听得滩头石子簌簌作响。小鹊踩着浪沫子奔来,青绿泳衣外罩的防晒巾飘成只翠鸟,发间的小团子随步子一颠一颠。她挨着躺椅往青苔上一坐:“在说悄悄话呀?”
秦梧脊梁骨倏地绷直,腹肌硬是挤出个不伦不类的轮廓:“没什么......你游泳不带泳帽吗? ”
“带着热呀。”小鹊撩了撩沾水的刘海,看着他这幅正经八百的样子,歪了歪脑袋:“你也有肚子上的肉哦?”
秦梧:“?”不对劲。
他才意识到危险,可话音未落,小鹊的指尖已戳上那团软肉。未甩干的潭水在她皮肤上凝成串琉璃珠子,凉得秦梧一哆嗦:“手感还不错耶!软软的,好玩欸!”
“你、你干嘛?!”秦梧蹿起来时险些带翻藤椅:“别随便乱碰啊喂!我这叫腹部蓄力期你知道吗?!”
“嗯?”小鹊偏头,一脸无辜,“可是你不是昨天还说,‘哼,我最近有在练核心力量’,所以我才来验收成果嘛。”
秦梧当场破防:“你居然还记得我吹牛的话!”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哦。”小鹊笑嘻嘻地晃着腿,毫无认错的意思,“你别生气嘛,我也可以给你掐回来试试,喏,我也有。”她拍拍自己腰侧的皮肤。
“……你、你是没听过什么叫‘男女有别’吗?”秦梧哑口无言,半晌才气鼓鼓地冒出一句。
骆云影的蓝眼睛噙着讥诮,只躺倒轻飘飘地来一句:“家教甚严啊。”
“要你管!”秦梧抓起防晒巾往小鹊腰侧一裹,耳尖红得像浸了杨梅汁。潭底忽地掠过尾青鱼,搅得日影碎成万点金鳞。小鹊咬着吸管咕噜噜吹气泡,忽然将冰镇过的矿泉水贴在他后腰——
“有啊,所以我才坐地上没跟你抢躺椅呢。来,降温,别气。”
“嘶——你、你是魔鬼吧!”秦梧蹿得高。骆云影的轻笑混着浪涛声飘来:“……真惨,被你妹妹拿捏得死死的。”
“她不是我妹!”秦梧炸得更厉害了,跳脚怒吼。
“哦。那你更惨。”
潭边的卵石被日头晒得发烫,骆云影发尾的红绳浸了水汽。秦梧舌尖滚着句“有本事亮出来瞧瞧”,终究混着唾沫咽了回去。自己刚才那点冲动实在太不像话了。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气到想和人比身材?而且还想让人当众脱衣服?这要是传出去,得被笑到来年春天。
——绝对不是因为大抵是自取其辱。
恰此时滩头水花四溅,汤嘉维顶着满身水珠子蹦过来,活像条刚上岸的鸭子,嘴巴也是:“哟,骆云影,你怎么跟个妹子似的扎小辫子呀,还穿得这么厚实!别不是真的小女孩儿吧?”
秦梧急得直挤眼,眼皮抽筋似的眨。汤嘉维却叉腰大笑:“秦梧你脸皮让螃蟹夹了?抽抽得怪喜庆!”
秦梧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已经在心里默默为汤嘉维写好遗书了,甚至替他母亲悲痛欲绝地哭了一通。
可奇了,骆云影没生气。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汤嘉维一眼。
“骆同学,我真的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注意到了对方的目光,汤嘉维用食指蹭了蹭鼻尖,语气骄傲,“我在家里偶尔举过哑铃,有点肌肉还是挺正常的。毕竟男人嘛,还是要讲点阳刚之气!”
说着,他扭了扭肩,亮出胳膊,硬是把那几块肌肉给攒得死紧,涨红着脸问:“如何啊?”
骆云影眨了眨眼。那表情一时像错愕,又一时像在憋笑,唇角的笑深了几分,恍若春风化开薄冰: “好厉害哦,汤嘉维同学。”他鼓起掌来,活像少女看见了心仪的偶像,羞涩又仰慕。
这下换汤嘉维有点飘了,背挺得笔直,连跑回去的动作都变成了小跳步,以至于全然没听见骆云影那句:“傻狗。”
秦梧的脚趾在卵石滩上抠出个浅坑。斜眼瞥见小鹊咬着麦秆吸管,腮帮一鼓一鼓,笑意顺着果汁的甜香漾到眼角。“你不觉得他那样很丢人吗?”他压低了声音。
“你也很丢人啊,”小鹊理直气壮,“但你们都挺好笑的,我喜欢看。”
秦梧:“……”
“有人溺水了!”
潭边的喧闹被一声裂帛般的呼喊撕碎。梁倩湿漉漉地爬上岸,似只落水的鹌鹑:“钟月茹越过警戒线了……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她……我不会游泳啊!”
偏偏这时候,救生员去上厕所了,带队的导游也不知道哪去了,剩下老师和一群孩子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水面,只能干着急。
“我去救她!”秦梧从藤椅弹起。赤脚踩进潭水的刹那,凉意顺着脚心直窜天灵盖,倒像踏进了腊月冰窖。一过警戒线,浮标在深水区晃成串金铃铛,他一个猛子扎下去,绿莹莹的水波顿时漫过眼帘。
远远的,钟月茹在水面上挣扎,手臂胡乱挥舞。秦梧用力划水,心里直纳闷:这潭两米多深,自己脚尖都够不着底,她一个不会游泳的,是怎么跑进去的呢?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他想起旧书摊淘的小册子上。“坚持住!”秦梧伸手一拉,把钟月茹从身后一把揽住。女生虚扒住他的胳膊,嘴唇发白。
岸上有人喊着“秦梧——”,像在叫英雄凯旋。少年皱了皱眉,却还是笑了笑,正要发力往回游,脚下一紧——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腕。
“水草?”可那拉扯力道大得惊人。他终于明白——完了,真撞上了水鬼。水鬼怕是见钟月茹合适,先勾了她的魂,想找个替身好投胎。没想到半道杀出个秦梧,坏了它的好事,现在转头来拉他陪葬。
“救……!”他刚想喊出声,吊桥便炸开朵雪浪花。白衣少年鱼似的潜下来,发梢红绳在墨绿深潭里游成尾赤鳞锦鲤。缠脚的力道忽地散了。
两人瘫在水泥岸边时,日头正毒。钟月茹的睫毛膏晕成水墨画,秦梧的裤管滴滴答答漏着水。
“秦梧你太帅了!”
“秦哥方才比戏台上的武生还俊!”
人们忙成一团,有人递了毛巾,有人递了热水。岸边的小鹊却没动。她正蹲着,化开的雪糕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卵石滩上洇出个乳白的逗号。舌尖卷走手背的甜渍,忽地皱了皱鼻尖:“咸的。不是香草。”
没人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抬头看了潭水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是看着一只困在瓶子里的小虫。
柳叶打着旋儿掠过潭面。骆云影的防晒衣在水底洇成团雾,像宣纸上晕开的宿墨——他还没上来。
人们簇拥着裹毯子的秦梧往旅馆挪,小鹊却踮脚踩上警示牌底座。褪色的“水深危险”字样硌着脚心,她忽然冲着潭心喊:“捞两尾鲈鱼当晚饭!”
潭底的幽绿像隔了层毛玻璃,骆云影瞳仁里淬着的金芒忽明忽暗。水草缠着朽木桩子晃悠,恍若枯槁的指节。那抹青影倏地钻进岩缝,活似泥鳅钻豆腐,眨眼便失了踪迹.
骆云影不由蹙了蹙眉。这家伙滑得很,像条有事躲债的蛇精。他本来下水就匆忙,肺里连一口整气都没装够,这会儿觉得胸腔闷得像堵了团棉花,干脆转了身,蹬着水往上游。
一出水面,他吐了口气,第一句话是:“Fu*k。”
骆云影甩头甩得水珠四溅,湿发贴在颈后像团洇了墨的棉絮。汤嘉维的怪叫响起来:“吼吼吼!!!这是什么啊!!!”活像是猴子见了火车。
骆云影以为自己是不是踩了什么烂泥,低头看,脚干干净净。抬头一看,才发现不对劲——不是哪里脏,是……太干净了。
防晒衫早被潭水泡成蝉翼,透出底下玉雕似的肌理。肩膀是肩膀,腰是腰,肋骨、胸肌、腹肌,一道道都像是小山包,乖乖地排列着。那点水顺着他的喉结一路滑进锁骨,再流进衣襟,就像有人拿毛笔在他身上写字。
女学生们绞着衣角窃窃私语。元宝捏着浸血的纸巾,鼻尖红得像熟透的枸杞:“都、都散了!”
骆云影黑着脸,裹紧防晒衫疾走。谁都知道,他不是怕冷,是怕再被人看下去。可惜走得快,还是被汤嘉维拦了下来。
汤嘉维早就气得脸发青,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这头和身体,两家店买的吧!!”聒噪的男孩在道中手舞足蹈,活似庙会踩高跷的傀儡。骆云影错身而过时,发梢甩出的水珠正巧落进他张大的嘴里。
人群哄笑散开,小鹊才慢悠悠小追着水渍印蹦跳。她刚刚好像一直没在意这边的热闹,甚至没张望几眼。可她忽然站到骆云影刚才甩水的位置,低头看了看,仿佛在测算轨迹,忽然咕哝了一句:“啧,你这水甩得太不讲究,都喷我脸上了。”
“你离我三米远好吗?”刚换完衣服走出来的骆云影冷着嗓子说。
“哎呀我皮肤好嘛,水珠认我。”小鹊甩了甩手里的雪糕棍,又凑上前看了看他:“欸,骆云影,你是不是偷偷练过?”
“练什么?”
“练变美啊,”她一脸新奇,“你以前都藏起来没给我们看。”
骆云影抿了抿嘴,没接话。
小鹊却凑得更近了些:“我懂了,你肯定是修炼了什么‘水遁·男德版’,一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