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爬到山顶时,已是后半夜,天色浓得像是泼了一锅墨汁,只剩几颗星子躲在雾缝里眨眼。

    磐石卧着秦梧口袋里掉出来,小鹊给的纸鹤,黄表纸叠的翅膀沾了露水,活似淋雨的幺蛾子。“咳...咳咳!”小少年的咳嗽惊飞了纸鹤,那纸片儿飘飘摇摇坠进紫雾。

    “是有毒沼气,”骆云影用手背掩着口鼻,“附近有沼地,恐怕和厉鬼有关,你最好悠着点,别吸入太多。”

    秦梧咧咧嘴:“没想到你也会关心人哪,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我怕你死在这儿,回头还得我背尸下山。”少年语气冷淡,顺便抖了抖衣角,似乎嫌他脏。

    “你清高你了不起。”秦梧蹭地坐起,拍拍膝盖。脸上的汗被风一吹,立马就变成了黏糊糊的盐巴。

    “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像唱双簧。”后头忽然冒出个声音,小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上来,头发扎着歪歪的小揪揪, “一边打嘴仗,一边喘得跟狗似的,我还以为你俩在比赛谁先猝死。”

    “你怎么又跟上来了?!”秦梧差点蹦起来,“这里可是重怨封印区域!”

    “我就跟!”小鹊一屁股坐在旁边石头上,拍拍书包,咔哒一声从里头摸出三张写了咒文的糯米饼,眼睛一眨一眨地,“我带了护身粮,五谷杂粮驱邪气,民俗文保单位认证的。”

    三人拨开雾障时,满山巨石如倒插的獠牙。符箓在石缝间连成暗红色脉络,恍若谁把整座山缝成了百衲衣。

    “是大型封印阵,一块封印石是封不住那种东西的。” 骆云影像背词一样地说。

    “你们这些捉鬼师,讲话都这么吓人吗?”小鹊用指头轻轻弹了弹石头上的符纸,“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不是不怕鬼?”秦梧白她一眼。

    “我是不怕鬼,但我怕你俩做事不带我。”她说得一本正经,仿佛这是比厉鬼更严重的事。

    秦梧刚想再说些什么,手上的腕表忽然亮起,一个代表“观者”的小图标在附近闪个不停。他皱眉,忽觉不太对劲。可下一秒,那块腕表就被骆云影一把抢了过去。

    “拿来。有了这玩意儿就可以直接找到厉鬼的方位了吧?”

    “你怎么每次都擅自拿我东西?”秦梧又气又无语。

    “你太慢了。”骆云影淡淡地说,“拖后腿。”

    “我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自恋又暴力的。”小鹊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猜他小时候一定抢同学的橡皮。”

    秦梧偷笑。

    三人往里走。

    雾越浓,血腥味也重了。空气像是浸过猪肝汤,腥得让人反胃。草丛里啪嗒啪嗒的声响,有点像狗吃骨头,有点像人在嚼蹄筋。

    “你们听见了吗……”秦梧声音发干。

    “听见了。”骆云影把腕表随手扔回秦梧怀里,“果然不能信这玩意儿。”

    “这又不是定位厉鬼的,它只是……”

    “你不早说!”骆云影怒吼。

    “你抢的好不好??”秦梧反驳。

    小鹊这时悠悠地说了一句,“你俩要不要考虑先打一架,我直播给论坛看?”

    两人齐齐瞪她一眼。但下一刻,他们都静了下来。

    血溪尽头,独臂厉鬼正啃食半截残肢。秦梧下意识后退,却被小鹊把拉住,轻声说:“别怕,我们打得过。”

    “谁说我怕了?”秦梧强撑着镇定。

    “你脸都白得能拿去照明了。”小鹊认真道。

    锁链破空时带起罡风,惊得满山鸦雀扑棱棱乱飞。厉鬼獠牙距秦梧喉头半寸处,银链已缠上它脖颈。骆云影靴底碾过血泊,溅起的血珠子正巧落在小鹊鼻尖:“好俊的梅花妆。”她笑嘻嘻抹了把脸,指尖朱砂混着血渍,在眉心点出个浑圆红印:“我怎么觉得它被踹得比上次我堂哥打我还远。”

    “你哥也打你?”秦梧一脸惊悚。

    “那当然。”小鹊理所当然地点头,“但我会咬他。”

    “…你哥肯定很惨。”秦梧感觉心底堵堵的,最终憋出来一句——不对,自己在说些什么?

    “所以现在他都不敢惹我。”她倒是自然,“厉鬼也别想。”

    厉鬼爆筋欲挣的刹那,少年足尖轻点。随着锁链绞紧的脆响,那厉鬼便似被抽了骨的风筝,软塌塌跌进血洼里。

    秦梧瘫坐在草丛里,掌心符纸早被冷汗浸透。小鹊蹲在他身侧,正用草茎编蛐蛐笼:“你瞧那么多肌肉跟摆设似的,一扯就断似的。”话音未落,骆云影振腕收链,厉鬼霎时碎成万千片。

    小鹊忽然“啊呀”一声。她脖子间的玉坠不知何时缠上了锁链末梢,随骆云影收势被拽得踉跄扑去。“废物当心!”

    两人撞在一起。秦梧还没来得及反应,小鹊已挣开怀抱,蹦跳着踩碎满地血肉:“开胃菜都这般,主宴怕是要摆十八碗哩!”

    林间的树影如泼墨般层层叠染,秦梧踩着腐叶前行。小鹊缀在后头编草环,忽地"咦"了一声,草茎间缠着缕猩红丝线,细看竟是半截浸血的符纸穗子。

    “你听见了吗?”骆云影轻声问。

    “听见了。”秦梧点点头。

    “你们两个,走慢点啦!”两人回头一看,小鹊提着她那一小串铜铃似的符纸,满脸不情愿地走过来 “我跟你们讲,我刚刚看见有东西趴在树上,真的,不是我吓唬你们。”

    “你闭嘴。”骆云影凶她。

    “唔。”小鹊被吓了一跳,老实了半秒,下一句又来了,“可我真看见了!还有一张脸,眼睛圆溜溜的,像你们班主任上课时候盯人。”

    “那不是你自己的影子?”秦梧问,语气和她一样孩子气。正说着,腕上的探测器忽地发出“滴滴”的响声。他低头一看,蓝绿的光点又多出一个,正慢悠悠地朝他们移动。

    “又一个看守观者?”信息里明明说两个都死了,这个又是谁?还是说,有观者愿意亲自下场?

    骆云影腕间的锁链无风自动,环扣相击声惊飞了栖在古槐上的夜枭。雾中蹒跚的身影渐显轮廓,每一步都像是用线拉出来的木偶。

    “他不对劲。”小鹊悄声说。

    “血腥味很重。”骆云影低声补了一句,他鼻尖微动,像一只在嗅风的狼。

    那身影近了,果然穿着观者的制服,可衣服鼓起,仿佛长出了里头的骨头。等他举起手示意他们跟上,转过身时,才看见那后背的制服已经撕开,衣襟下凸起的血管如老树盘根;里面的肋骨白得吓人,像大雪天里翻出的咸鱼骨头。

    “呃……这家伙是丧尸吗?”秦梧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骆云影时,人家早已经走远了,连带着小鹊也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喂——你们怎么这么快就信了个死人的话!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带我们去投胎的路上?”

    越往前,雾越浓。观者的身子忽然在一块铺满青苔的大石上瘫倒,像一个被扔掉的破娃娃。小鹊蹲下身,指尖戳了戳观者裸露的肋骨。白骨上黏着的腐肉簌簌掉落,惊起群萤火虫。骆云影鞋尖碾碎只萤虫,蓝绿色的浆液溅在封印石上:“这里的怨气要比刚才更加强烈。”

    大地忽地痉挛般震颤,古槐的枯枝簌簌砸落。地面拱起几个小包,接着“哗啦”一声,枯叶飞起,一根粗大的树枝如活物般从地里钻出,朝他们猛扑。

    “当心!”小鹊的惊呼混着锁链破空声,秦梧只觉脚踝一凉,老藤似的树根已将他倒吊而起。

    “嗷哇啊!!”秦梧尖叫。小鹊笑得前仰后合,“哎呀,你看看你!头朝下挂着像个吊兰!”

    “救我!”秦梧在空中手舞足蹈,衣兜里的符纸落了一地,“快点啊骆云影!你还笑!你到底帮谁的!”

    “别他妈乱动了,不然等下连你一起劈了。”

    小鹊仍笑嘻嘻仰着头编蚂蚱,草茎间缠了张飘落的爆破符:“呀!老秦头的保命符当彩头哩!”

    骆云影腕间的锁链在月光下泛着腌菜坛子的釉色。他正调整角度试图把秦梧削下来,不料这时,山体忽地痉挛般震颤,腐叶堆里窜出条花蛇,连树上的鸟都扑腾着飞走了,夜空里一阵簌簌响。秦梧脚上的树枝忽然一甩,把他高高抛起,朝着地上忽然张开的黑洞扔去。

    “吃……吃掉……”声音从耳朵里响起,低低的,仿佛人梦中呓语。

    “我还没看完剧啊!我刚续了一年的菠菜会员!!”秦梧蹬腿如扑棱的蛾子,。

    ““别乱动啊,你这二货!”骆云影爆了句粗:”“你他妈像条泥鳅似的,我怎么救你啊?”

    【不……是,你……好,弱,不要……】

    缠着秦梧脚踝的藤蔓倏地绷直,将他如投石机上的卵石般甩向树干。

    “秦梧!”秦梧下坠的势头一滞,后襟却被树杈勾住,布帛撕裂声里露出半截雪白腰身。骆云影嗤笑一声,锁链缠上少年腰肢,将他扯回地面时活像收风筝线。“弱鸡。”

    小鹊也凑过来往他额间贴了片叶子:"吊兰精快显形啦!哎,泥鳅秦,怎么样,还活着不?”

    “好弱是什么意思啊……太瞧不起人了吧……!!”

    “就……字面意思咯。”骆云影慢悠悠地答。

    秦梧揉着发红的脚踝,忽见小鹊往黑洞里丢了颗糖:“喂!嫌他肉酸,尝尝甜的!”

    “所以你们果然和厉鬼才是一帮的对吧!”

    “也许吧。”小鹊眨了眨眼睛,“但你挂着,确实挺好笑的。”

    秦梧被气得无话可说,只是在他跌跌撞撞想从地上爬起来时,撑在地面上的指尖却倏然触碰到某个柔软的东西。

    他触电般缩回手时,惊飞了草垛里的纺织娘。月光漫过草茎,正照见半截青白手指——指节蜷曲如风干的菱角。

    "这、这是......"少年踉跄后退。骆云影拨开草茎,草叶上的露珠滚过尸身,倒像谁往生宣上泼了碗猪血。那女子俯趴在腐叶堆里,脊背凹陷如被车轮碾过的年画,碎骨茬子支棱着刺破绸衫。

    小鹊蹲下身,发梢扫过尸体腕间的玉镯:“呀!镯子成色倒好,可惜碎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不是说只有两个看守观者在这里?难道有其他捉鬼师上来降伏厉鬼被杀害了吗?

    雾在山腰缠着像裹脚布。可山顶却奇怪。树,一棵棵都站得笔直,却死得干干净净。没一片叶,枝桠像画错的墨线,全是干的,灰的,硬的,锋利的。像鱼骨头,又像鞭梢,被厉鬼一口气激活了灵智似的,“哗啦啦”从四面八方抽将过来,像有一百条长臂,要把人拦腰夹断。

    秦梧一开始还拔符掐诀,颇有些板正劲儿,后来越打越不对劲。他发现这些枝条,好像和他与小鹊没什么深仇大恨,顶多是抽一两下当警告。而那骆云影,却是“主菜”。

    “咱们是不是被……挑菜了?”他有点想哭,“我们是小菜,你是主菜,鬼还挺挑食。”

    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像山鸣的低语:【吃……吃……最,后,一个……】

    秦梧踉跄避过斜刺里袭来的枯枝,蹬起腐叶甩到小鹊裙摆。她指尖一弹,腐叶竟化作青蝶,扑簌簌撞向袭向骆云影的枝梢。“当心背后!”

    骆云影回眸时,锁链正绞碎最后一根偷袭的枯枝。碎木屑纷扬如雪,落在他肩头却化作黑蚁,窸窣爬向领口。“吵死了!我自己他妈能行!”

    “小心!”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才切完枝条的少年来不及动作,此刻只能麻木地回头去看。地脉深处传来闷雷般的低吟,整片枯木林忽如活物般痉挛。万千枝桠悬停半空,尖梢凝着夜露,恍若阎罗殿前的剑雨。

    不行,身体完全僵硬了,他躲不掉……!

    “你该不会放技能还有僵直吧!”骆云影忽然听到熟悉的吐槽,而下一秒少年白色的身影自他身侧毫不犹豫地飞扑过来。护身符与虬根相撞的刹那,金芒如晨露乍破,映得骆云影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你现在必须承认我有点作用了。”但秦梧的重点却不是他救了骆云影,而是斤斤计较着自己对他而言是有用的伙伴。

    “…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鹊抬眼,正见骆云影眼底未及藏好的涟漪。那素来寒潭般的眸子,此刻竟泛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尽管战斗正激烈,她却笑了。

    “这还有为什么?从朋友角度来说,你有危险,我当然救你。从礼尚往来的角度来说,你刚才一直在保护我,所以我也要保护你啊?”秦梧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惜好景不长,那些枝条碎得快,重组得更快。碎末在地上颤了颤,忽然像有什么意识般一股脑儿地重新拼接、生长,眨眼工夫又恢复了原样。

    “呸,活见鬼!”小鹊吐了口气,“还是得打真身!”

    “你说得倒轻巧,”骆云影冷哼了一声,“你去找找在哪。”

    话没说完,几根粗壮的树根就朝他冲了过来,宛如地狱长枪。

    “小心!”这回是小鹊。女娃先前还蹦跳着踩碎再生中的枯枝,发间沾了木屑,在窘迫之的情形下居然还在笑,可此刻却朝着他扑来。

    两人一起跌进泥地。她拍了拍骆云影的肩膀,咧嘴笑:“小骆子肩上落星子啦!”

    骆云影没说话。他只是盯着两人,有点呆,有点恼:“你们他妈疯了?”

    “拜托!”秦梧睁大了眼,“你保护我们,我们也保护你。讲义气!我们三个是战斗小队!你懂吧?”

    小鹊扑哧一声笑了:“我同意,战斗小队!”她伸出手,示意击掌。

    骆云影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件羞耻到不行的事,最终轻轻地,把掌心贴了过去。

    枯枝在夜风里簌簌作响。骆云影腕间的锁链缠着半截木枝,枝头还粘着片未褪尽绿意的叶,在煞气中蜷成个问号。毕竟一样的攻击,多来几次便失了威力。他并不慌张,已然看出那攻击的节奏,不过是反复摆弄的老把戏。

    倒是秦梧,每逢厉鬼做出那种龌龊的佯攻时,总能早早地识破套路,像是早上起得格外早的学霸,替骆云影贴上一张符纸,挡下了要命的一击。

    小鹊倚着半截树干,指尖捻着不知哪里来的山楂核,一边眯起眼看秦梧操作,忽然笑了一声,道:“哥,你是不是偷偷研究过‘被打过N次就开窍流’啊?”

    秦梧头也不抬,只回了句:“你是说你家云影哥?”

    骆云影冷哼一声:“你闭嘴。”

    “第十三次佯攻。”小鹊数着腐叶堆里烧焦的虫尸,“这老鬼莫不是只会唱皮影戏?”

    可就在这时候,厉鬼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它发出一阵含混的嘶哑声:【血……我,要……他,的血……】

    话音未落,地脉深处传来陶瓮破裂的闷响。万千枝条陡然炸开,如老妇散了的发髻,银簪子似的尖梢直取秦梧咽喉。骆云影回眸的刹那,三根桃木刺已穿透他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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