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预料到他对自己有好感,但陆悠梨还是觉得太突然了。
江晟屿顿了顿,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现在你可以尽情羞辱我了,不用客气。”
短暂的寂静。
陆悠梨慢慢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只会用刻薄的言辞来解决问题。”
看出对方想要反驳,她继续说:“喜欢一个人,应该对她好,就这么简单。”
江晟屿冰冷的表情有一丝崩裂。
“感谢你的喜欢。但是鉴于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想你清楚我的答案。”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她抬起头,每一个字都清晰,“也希望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冷冷开口,只是声音难掩艰涩:“可以。”
陆悠梨跟他先后回到了房间。
江晟屿坐回原位,与她们互不打扰。
赵明欣已经做完了剩下的表,合上电脑,正在给什么人发语音。
陆悠梨担心她一会儿问起他们二人出去的事,还在想该怎么回答。
不过是她多虑了,赵明欣放下手机,说了句“回来了”,然后就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他们都是大人了,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分寸感,这样对彼此都好。
结束之后,老赵帮大家打了车。
路上,张女士先跟陆爸爸聊了聊赵明欣的事,然后忽然提起江晟屿:“上次见老江他们家儿子还是高中时候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们真是长大了。”
“长大了。他跟梨梨同岁,都二十三了。”
陆爸爸说完,又起了别的心思:“他们家儿子长得挺好,家里条件也合适,最重要的是咱们两家熟悉……”
“打住,”张女士说,“我不喜欢他那张脸,长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
“谁管你喜欢不喜欢,关键是梨梨,”陆爸爸笑完妻子,看向女儿,“你觉得那个江什么屿怎么样?”
陆悠梨摇头:“爸你喝醉了,少说几句吧。”
“我看也是,”张女士附和,“咱们梨梨还小呢,不着急。”
“就算要找,也得找个成熟稳重的,”她补充一句,“而且最好比梨梨大,年纪大一点会疼人。”
陆悠梨没吱声,窗外隧道的灯光扑向她的大腿,身上亮一块暗一块,她强迫症似的往旁边侧了一下,让自己整个人隐匿在朦胧的暗晕中。
他们总是这样,习惯带她畅想未来,闭口不提她的病症,就好像得了病的她还会有未来一样。
……
假期很快结束了,陆悠梨刚一回到学校,就被辅导员抓去当壮丁了。
下周有一位爱尔兰访问学者来学院开讲座,需要学生志愿者,院里发了调查问卷进行招募,但零人在意。
为了凑人手,辅导员从年级里挑了几个软柿子,而陆悠梨就是其中之一。
这还不算什么。这周在校友会办公室值班,在统计群人数的时候,陆悠梨发现宋格非退群了。
老师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陆悠梨给他发了微信,对方解释说临时有安排,不能出席校庆了,当时跟他联系的是另外一位学生助理。
她找那位同学询问情况后,同学连忙表示是有这么回事,但当时太忙忘了登记。
陆悠梨把这个小插曲处理完,收到了宋格非的新消息。
【湖心葶他哥:好久没回去过了,现在柳园食堂修好了吗?】
【ユリ:嗯嗯这学期已经开放了】
【湖心葶他哥:想回去吃顿饭,可以麻烦你帮我刷卡吗?[玫瑰]】
学校大部分食堂不对外开放,只能刷校园卡。校外人士如果想在食堂用餐,一般都得找学生借卡。
宋格非平时对她跟对待妹妹一样,这种小忙,陆悠梨没有不帮的理由。
【ユリ:没问题[ok]】
【湖心葶他哥:辛苦你了,你什么时候方便?】
【ユリ:这周日可以嘛?】
【湖心葶他哥:可以[ok]】
陆悠梨发现自己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周六要去跟温缙看舞剧,周日要带宋沐葶她哥吃饭,周一还要去做志愿。
真是一周无休。
【您收到一封新邮件】
是江晟屿发来的作业反馈。
可能是上次讲解时,他顺手帮她完成了作业的大部分,没有太大问题。他反馈的批注比较少,最后的分数也很可观,A。
陆悠梨想起在小院里,青年冷脸向她表白的时候,她内心的那种幽微触动。
江晟屿无疑是恶劣的,她不想替他说好话,也不会因为他对自己有好感就轻易原谅。
但那份触动是实打实的,她否认不了。
人类的情感有时候真的很复杂,不讲任何道理。
中午在食堂排队的时候,陆悠梨正在发呆,余光忽然扫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站在队伍靠前一点的位置,高高的个子十分惹眼。
她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戴着有线耳机,领子规整地立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
她能想到,一会儿江晟屿取完餐往回走的时候,应该会看到她。她当然不想跟他打招呼,但又怕场面会尴尬。
于是她赶紧低下头,打定主意装作没看到他。
然而就在对方转身,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陆悠梨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不是江晟屿。
她认错人了,她根本没见过那个男生,他的身形和江晟屿相仿,单看背影的气质也与他类似,但正面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陆悠梨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庆幸,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失望?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
熬过满课的周五,陆悠梨终于可以稍作喘息。
一个假期未见,她发现温缙看上去有些憔悴。
然后就从他口中听到了祖父过世的噩耗。
就在两天前,老人脑梗突发,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陆悠梨一下子怔住了。
温缙不想把难过的情绪传递给她,扣住她的手指轻轻摇了摇,聊做安慰,“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发生得这么快。”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看到她忧心忡忡,他闭上眼睛,低头靠在她肩上汲取温暖,长长的睫羽随着呼吸颤动,“见到你真好,悠梨。”
失去至亲的痛苦,陆悠梨尝过。生者和逝者隔着一层屏障,永远无法体会对方的疼痛,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变得空荡荡。
她知道什么话语都无法安慰到他,只好轻轻握住他的手。
“老人家活到了八十岁,算是寿终正寝了,他没有遗憾。”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大家都守在他身边。”
她静静地听他说。
“从医院离开之后,回到他生前住的房子,我总觉得他还在。我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发呆。”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外面叫我的名字,他说他要看书,让我帮他找眼镜。”
“但是我走到客厅里,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听到这里,陆悠梨鼻子有点酸,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真实的幻觉,”温缙笑笑,“我能感觉到,爷爷他其实没有走,他还陪着我们。”
她咬着嘴唇:“我们不去剧院了,我陪着你好吗?”
温缙笑着拒绝她:“悠梨,别这样。”
“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那部剧吗?比起两个人留下来一起伤心,我更想陪你,去做你喜欢的事。”
他看她快把嘴唇咬破了,抬起手,指尖按在她下巴上,将她饱受蹂躏的下唇解救出来。
“那如果我说,我希望下周末你能陪我去正江,送爷爷离开,”他垂下眼睛,犹豫地问,“你会答应吗?”
他的语气近乎乞求,陆悠梨根本不忍心拒绝他。
况且她也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能起到一丁点作用也好:“当然可以。”
看完舞剧回家后,陆悠梨给张女士打电话,把温缙祖父去世的事告诉她,但隐瞒了自己和温缙不伦不类的关系。
张女士对温缙印象很深,事实上,当时高中班里的每个家长都知道温缙的名字,他太优秀了,无论是成绩还是人品:“就你们两个,没有其他人?”
虽然知道妈妈一定会有所察觉,但陆悠梨还是诚实地回了个“是”。
“你们关系还挺好。”张女士若有所思,“路上小心,到了之后别忘了跟我视频。”
陆悠梨连忙应下来。
这边刚结束,另一边温缙就打来了电话。
她正想跟他说正江之行的事,不料对方第一句就是道歉:“悠梨,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我不应该单独带你一个女孩子去外地,你父母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
“对不起,是我太依赖你了,但我忘记考虑你的感受。”
陆悠梨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别太苛责自己了,温缙,我愿意陪着你,没有勉强。”
对面一时无言。
“悠梨,谢谢你,”良久,她听到他轻柔的声音,“真的很感谢。”
“能不能请你帮我转告叔叔阿姨,让他们不要担心,”他极为认真,“我会照顾好你。”
“我会的。”她小声说。
两个人又说了很久的话,陆悠梨希望对方能暂时摆脱失去亲人的阴霾。她躺在床上,和对方聊起高中时候的事。
这一招似乎很见效,温缙的注意力被往事吸引,话也变多了些。
聊着聊着,陆悠梨忍不住说出心底埋藏已久的疑问:“所以当时,你的那些话,是不是对我说的?”
她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对面的人耐心回应:“我当时说了什么?”
“就是百日誓师前,你在班会上说,”她本来想学一学他的语气,但温缙说话的方式太具有个人风格,她怕学不像,只好老老实实地转述,“你观察到有一位同学,平时非常努力,但可能是因为最近几场考试发挥不太好,有点泄气。”
“我想告诉这位同学,每个人都会有低谷期,可能临近高考,这种低谷期显得尤为致命,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放弃,坚持下去,我会为你加油。’”温缙笑着说完剩下的话。
曾经日日夜夜盘桓在脑中的话语,一朝被正主复述出来,陆悠梨顿时不好意思了。
她无声地对着天花板长叹,然后把脸埋到枕头里。
她后悔了,她不该脑子一热问他这些。其实她后来也猜到,这句话应该不是他说给某个同学的,而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她记得当时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不少同学也面临类似的困境。
高考前夕,压力陡然增大,但考试依旧密集,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年级大排名,不少人的名次都跟坐电梯一样,直上直下。
温缙应该是想借这句话,鼓励班上所有同学,让大家恢复信心。
是她太自恋了,才觉得他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讲台上,隐晦地跟她一个人对话。
但是温缙才不打算放过她:“所以,你觉得这些话是我特意对你说的?”
他话里温柔的笑意,让陆悠梨更不敢出声了。
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复,对面的人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问:“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陆悠梨:“……我不想听了,我想睡觉,晚安。”
但她没有直接挂断电话。
对方轻叹一声,她能想象到,在电话的另一端,温缙此时的表情会有多无奈。
“所以,当时我说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能抬起头看看我?”
她睁大眼睛。
“只要你抬起头,就会发现,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在看着你。”
心跳失控的那一瞬间,陆悠梨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