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庭看向树上的不速之客,脸色登时一变,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戾气,徐溪山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如此阴沉的表情。
那人往树下一跳,轻走几步,踏着月光而行,露出隐藏在阴影里的下半张脸。看清的那一瞬间,徐溪山只觉一股熟悉感萦上心头,思绪一转,这才意识到。这人的相貌,分明是当年把沈明庭打伤的那妖怪,寿榆!
沈明庭必定也认出了他,不加掩饰地将映空拔出,声音极冷道:“是你。”
寿榆嗤笑一声:“老友相见,你就是这么对我拔剑相向的?”
沈诀皱着眉:“谁跟你是朋友,别瞎套近乎。”
沈明庭难掩厌色,克制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很明显,这些“死士”全部都是寿榆的手笔,想必引诱他们进屋,告知“涅槃”的下落,都是寿榆的计划之一。
恐怕,在他们还在瓦屋山时,寿榆早就盯上了他们的行踪,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寿榆眼里闪着阴毒的光芒:“你们连伤我两大护法,来杀你们,还需要理由吗?”
“寿榆。”沈明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极寒,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漠,“我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和你见第一面的时候,没有把你杀死。”
寿榆一愣,随即疯狂大笑起来,笑得捧腹,笑得弯腰,似乎遇上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把我杀死?可在床上卧病不起的又是谁?手下败将的是谁?一直没敢来找我复仇的人是谁?”
他话锋一转,收了笑,咬牙切齿地说:“......杀害我父亲,最先惹上我们家的人,又是谁?”
“承认吧沈明庭,你就是胆小鬼,永远爱打肿脸充胖子的懦夫,你总是把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语调阴阳,如毒蛇一般死盯着沈明庭。
沈明庭抿了抿嘴,道:“我说过,我根本不理解你在说什么。是你,执意要走到今日这拔剑相向的地步。”
寿榆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就要喷薄而出,沈诀却无法再忍,朝他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哥和你爹又有什么关系!说那么多废话,你还不赶紧滚!”
寿榆一愣,睁着眼睛,歪头看向沈诀,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碎尸万端,他道:“是你啊,沈明庭的好弟弟,沈家人的掌上明珠。
他呵呵笑了两下,道:“只是……如果你哥没出事,你觉得,这些声名还会落在你身上吗?沈璟那唯利是图的白痴还会看中你吗?”
沈诀脸色一变。
寿榆轻轻笑了笑,言语似是沾上了毒液:“你不过是沈明庭的替代品,沈家充门面的备选。你真的以为你天资卓越,少年天才?哈哈,其实你就是一个因为沈明庭卧病不起,才有机会展露头角的人。说到底,你还要感谢我啊,是我给了你出头的机会,否则你这个年岁,该是连把灵剑都提不动。”
沈诀像是被这话语刺激得不清,脸色惨白。沈明庭握住他的手臂,大声喊了他的名字:“沈诀!”
寿榆又从头到脚扫过沈明庭几眼后,道:“这时候做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真是恶心。不过沈明庭,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恢复得还快点......你们家还真是舍得给你这个,废人,用些灵丹妙药。”
他的视线微微扫过徐溪山,让后者很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就算曾经沈明庭与他是朋友,但决计不会肆意说这些家长里短,尤其是还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的情况之下。
可是这寿榆竟将沈家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到底是偷偷调查了多少?!
任由他胡说八道半天,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沈柏终于忍无可忍,瞬间亮出了剑,一字一句道:“闭、嘴。”
寿榆眯了眯眼,道:“哦,还有你。你四处奔波,给你们家的名声发扬光大没?不过那些人看见你表面功夫做得好,内里烂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人知道吗?”
寿椿舔了舔嘴唇,勾起一抹微笑:“弟弟成了残废,拖了一年都没找到凶手本人。你们全家从上到下都是废物——也不对,你们都懒得为他去查而已,不是吗?反正你那个爹,觉得有没有孩子活着也无所谓,他自己才最重要......”
他话没说完,沈诀终于忍无可忍地怒起,打断了他:“你他妈说什么!”
说罢,他运气提剑,堪堪打出一道剑光之时,便被沈明庭伸手拦下。沈诀诧异地看着他:“哥!你拦我干什么!他先招惹的我们!”
沈明庭却摇摇头,上前几步,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对着寿榆遥道:“我们打过,不要牵扯其他人。”
寿榆看着他好一会儿,好半天才移开视线,冷声道:“装模作样。”
他抬起右手,眼里涌动着森寒的光芒,扬声道:“好!既然你当年没打尽兴,今天我就让你继续输得心服口服,你若是还想再在床上躺一年,尽管放马过来!”
却没等他把这撑气量的话说完,沈明庭已经率先发动了攻击。登时,两个人便以剑对藤条,打作一团,速度都快得让人看不清出招的路数与招式,只能眼见四周尘土飞扬,而中心传来一阵阵利物碰撞之声。
徐溪山离得最近,他能隐约看出两人都下了死手,与当初在映空中的所见相比,二人的修为竟然都有了十足的进步,徐溪山逐渐看入了迷,同时也越发确定,当初沈明庭被伤成那个样子,可能纯粹是不敢相信昔日的好友竟然真的敢下死手,疏于防守,这才着了他的道,被阴到连一丝反抗的机会也无。
寂静的夜晚之中,仿佛世界只有无休无止的打斗声。庭院之中被寿榆操纵的恍若人偶一般的怪物,没有寿榆的指令,便知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了无生气,也并未发动攻击。
突然,“咚”的一声,一个村民轰然倒下,刚好落在沈诀脚边。他本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打斗,突然有个人倒在他脚边,给他吓得差点一跃而过。一看,始作俑者还在不停地给那些村民贴符咒,把他们贴得严严实实,再放倒。
沈诀恼道:“姓徐的,你干什么!”
徐溪山头都没回:“你哥在上面打,你就在底下看着,算是浪费了你哥的良苦用心。”
沈柏闻言也转过头:“你什么意思。”
徐溪山叹口气,道:“这俩人以前是朋友,很了解彼此性格。寿榆睚眦必报,行事冲动,经不起激将法。”说话之间,他又默默放倒一个村民,但那些村民也十分奇怪,被这样对待,竟然还是木然地睁着眼,一点反应也无。
徐溪山继续道:“赶紧来帮忙——沈明庭提出要跟他单打独斗,一直没把他打死的寿榆自然经不起激,他跟沈明庭一打,那不就给我们创造了时间?把这些小喽啰整理干净,到时候我们就只用收拾寿榆一个了。我试过了,这些人五官不灵,全靠寿榆供能才可以活动,眼下他们跟木头没什么区别,可以随便弄。”
他看见脸色明显不好的沈氏姐弟一眼,叹了口气:“是非恩怨,后面再说。先把自己的小命保住。”
“况且,”徐溪山话锋一转,“那老树精说的话能有什么信头,激你们一下还真信了,这可就着他道、随他意了。你们沈家人不一直把眼睛顶天上吗,没那么笨吧?”
沈诀撇下嘴,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才又行动起来,悻悻凑到他身边来帮忙了,沈柏虽不往他这边来,但也有所动作,难得的没有不善地看向他。
徐溪山看见沈诀低下的脑袋,老实的动作,偏过头,轻轻笑了笑。
还是有点笨的,这不就着了他徐溪山的道吗?
沈诀闷声道:“喂,我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哥在拖时间。”
徐溪山头也没抬,在村民之间穿梭:“我就是知道。”
沈明庭进攻十分保守,许多能够迎上的攻击都被他用巧劲化开,化开后也不反击,只是一直引着寿榆,非常明显的拖延之术。
而徐溪山之所以能看出来,完全是因为沈明庭曾经为了让他自保,教过这几招。他回想起那几次教学,自己都很惊讶,自己能够把那几个动作记下来,还能一眼看出。
沈诀听完这个回答,又看他几眼,似乎有满怀心事,欲言又止。徐溪山瞥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沈诀斟酌了一下,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哥特别......”
“特别什么?”
“算了,没什么......”沈诀收回了话头。
他在心里默默补完了全句:特别心有灵犀。
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徐溪山真是看出乎他意料,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有时候说话也跟着他对着干。
但是很多时候,他就是有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让人信服的能力。
沈诀看着他的身影,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沈明庭站在他旁边,二人一起交谈的模样,瞬间一个激灵,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低头乖乖贴符咒去了。
徐溪山没有再管他,他的注意力全部被眼前这副景象吸引住了。
他手上这个人,虽然僵硬地任由他操控、贴符,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似乎看见这个村民的眼里,涌上了一汪泪水。
徐溪山手一僵,那头的沈诀却道:“哪还费劲给他们贴符啊,直接全杀了好了!”
说罢,他像是要提剑刺去。
“等等!”徐溪山极快地拦住了他,“不能杀!”
方才他只是把这些人放倒,纯粹是出于不想再体验利刃刺进人体的触感,可是就在刚刚,他心头顿时涌上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那个村民的眼泪越积越多,最终顺着眼角滚滚留下,流进徐溪山的手心。
那双木然的双眼恍惚间有了色彩,干涩的嘴唇微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救......救、命。”
徐溪山猝然睁大了双眼。
这些人,竟然还有生命?!可是他们不是尸体炼化而成的吗?
“祝仁!”徐溪山喊了正在那头忙碌的祝仁,“这有个活人!不、不止!他们不是死士,他们是活人变的,他们还有意识!”
祝仁惊道:“什么!”
徐溪山正想把人提过去,可谁知下一秒,他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刚刚还神色正常的村民突然凝住了脸色,瞳孔瞬间变得漆黑如深渊。须臾之间,一只生着极其锋利的指甲的手便朝徐溪山腹部袭来。
徐溪山大惊失色,距离太近,根本无法躲开,他气沉丹田,想召动灵力,但另一个可怖的事实让他汗毛倒竖——他借来灵力全部用完了!
沈诀大喊一声:“徐溪山!躲开!”
还在争斗中的沈明庭只见寿榆突然莫名地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这一笑极其古怪,沈明庭心头蓦地一沉。
下一秒,他便听见沈诀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沈明庭猛然一回头,噗呲——
自己的右手血溅三尺。
也是在同一瞬间,他看见不远之处,徐溪山被一只黑色的手臂捅穿了腹部,双眼睁大,茫然地向他看来。
天地一片寂静。
沈明庭感觉脸上传来一点湿润又冰凉的感觉,是水滴。此刻,好像下雪了。
这个季节的雪说下就下,纷纷扬扬,没一会儿便扬了漫天。
徐溪山闭上眼睛之前,瞳孔上还印着沈明庭明显碎裂的表情。血染尽了他的白衣,整个人目眦欲裂,狼狈至极。他一头风雪,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来,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看口型,似乎是自己的名字。
但徐溪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连疼痛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空洞,他好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徐溪山艰难支撑着、想要努力看清沈明庭的双眼终究是抵抗不了愈发沉重的压感,轻轻一闭,意识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