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徽州。

    阿兴将佝偻的背伸直,将手搭在眼睛上,远望着天,撇嘴道:“欸欸欸,别干了,今天收工了,我看那天马上下雨了。”

    自家六娘子抱着一个约莫五月的孩子站在一旁,也望了一眼道:“我看那云还有段距离,你先把这一排松了。”

    阿兴无奈道:“你着什么急,就这么一点,非得现在就弄完吗?”

    六娘子仍是不依不饶:“今年夏天天气这么差,咱们家都差了多少了?你不多弄点,今年秋天我们娘俩一起跟着你喝西北风?让你做你就做,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阿兴“啧”了一声,正还想反驳几句,突然瞧见六娘子身后来了一人。

    这人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朴素,风尘仆仆,像是一位远行的游侠,一身劲装短打穿得风神俊朗,勾勒出高挑的身形,带着斗笠,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被揪在后脑勺,衬得整个人干净利落。

    他媳妇儿六娘子看阿兴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后面,也好奇地转了过去,只一眼,便不由得把视线停在了那人身上许久,扫过好几圈,高兴地开口:“哟,这是那家的小郎君,生得真是养眼!”

    阿兴一听,更不高兴了,没好气道:“你是谁啊,站在这儿干嘛?我们认识你吗?”

    男子忽略了这夹枪带棒的话语,只问:“劳烦二位,我问问离这儿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六娘子“哎哟”一声,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阿兴道:“这看起来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啊。”

    这话一说完,六娘子那胳膊肘立马就拐他身上了,与此同时,天空那朵雨云终于飘到了他们头上,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我就说很快要下雨了吧!”阿兴道。

    年轻人也抬头望了望天,随即抹去落在额头上的水珠,六娘子瞧见他这模样,实在是赏心悦目,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话给他:“诶,这位小哥,医馆你就顺着这条路出去左拐一直走就到了。只是咱们这村偏,离镇上的医馆少说都还有七八里呢。眼见要下雨了,你一个病号在雨天怎么走这么远的路?不如找个地方避避再去。反正入了夏的雨就是看老天爷心情下,一会儿轰隆隆一会儿又一点动静没有的,你不如多等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

    六娘子真心实意地提了建议,年轻人便也微微笑道:“多谢了。”

    说罢,他便转头往另一头走去。

    六娘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默默欣赏了好一会儿,过一会儿,她一边拉了拉孩子的襁褓,给他遮住雨,一边对着正啃手指咯咯笑的孩子道:“以后你也要长得像那个大哥哥那么帅,知道不?”

    阿兴从田里爬出来,站到田埂上,一脸黑气道:“那么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还被迷得五迷三道的眼睛都挪不开了,哪能有我好看吗?”

    六娘子看着他吃味的模样,不由得哈哈笑出了声:“吃醋了啊?你怎么还跟人一小年轻吃醋呢,都多大人了。”

    夫妻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回走着,突然,阿兴发出一声惨叫,六娘子忙偏头一看,只见本是走在她旁边的阿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她慌忙往边上再一看,就见阿兴正四仰八叉地摔进了水田了,半天爬不起来。

    “阿兴!阿兴你怎么了!”阿兴不吱声,显然是疼得说不出来话了。六娘子慌乱地蹲在田埂边上,想下去拉他,但是底下是水田,她还抱着孩子,根本难以下脚。

    雨越下越大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贴在脸皮上,六娘子一咬牙,道:“阿兴,你等着!我去叫人来!”

    她刚一起身跑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水田传来“哗啦”几声,很明显,有人下了田。

    六娘子忙朝田里看去,就见刚刚才见过的年轻男子不知怎的去而复返,拉起了四面朝天摔在田里的阿兴,不管糊了满身的泥,手微微一拉,便把不知是哪里疼得龇牙咧嘴的阿兴背了起来。

    “你们家在哪儿?”年轻男子问。

    六娘子一瞬间有许多感谢之情溢于言表,但她此时还是先选择了回答男子的问题:“我带你去!”

    男子没有多说,很快便跑了起来。

    几人前脚刚踏进屋内的那一刻,老天爷就终于不抑制自己的狂风暴雨,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屋外瞬间大雨瓢泼。

    男子抹去脸上的泥水,把阿兴轻轻放下,道:“还好回来得及时。”

    六娘子把孩子安顿好后,端来一盆热水,让男子擦擦脸,一边道:“真是谢谢你啊这位公子。”

    男子摆摆手:“小事。”

    阿兴被脱去脏衣服,平躺在榻上,刚刚心里那阵不舒服已经完全消失殆尽,只余下了感激:“真是谢谢,谢谢,没有你,我今天不知道还要在那里躺多久。”

    “你还好意思说啊!这么大个人了,走平路都能摔沟里去!也幸亏是人家公子人好,换个我们村上爱嚼舌根子的人,把这事儿唠你一辈子!”六娘子显然对阿兴的摔倒很是生气,把热帕子往他身上一扔,“老娘才懒得管你!”

    阿兴尴尬地哎哟几声,随即忙不迭接过帕子,正想抬手擦一擦脸,但是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若是想要强行抬起,连筋带骨地觉得疼。

    他那一声痛呼还没喊出声,一只温热的手就已经按上了他最痛的地方,还在附近摸了摸,按了按。

    “是这里吗?”男子问。

    阿兴哭丧着脸点点头:“就是这儿。完了,我不会是骨折了吧,我不能骨折啊,我们家还有几亩地没弄完呢。”

    话音刚落,他就只感觉自己的骨头突然响了一下,伴随着一阵非常剧烈的疼痛,下一秒,他就感觉刚刚还不听自己使唤的手臂突然能够再次活动自如。

    他惊讶地看着刚刚收回手的男人,又看看自己的手,道:“恩人啊!恩人啊!”

    男子按了按他的手臂,道:“没事,就是小脱臼,骨头应该没问题。”

    六娘子忙不迭地道了谢,又扫了几眼男子,道:“敢问公子,姓甚名谁,是出自哪户世家?”

    男子只摆摆手:“徐溪山,溪流的溪,山谷的山。至于出处,就是一普通人,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六娘子又问:“那,徐公子是大夫吗?”

    徐溪山迟疑了一下:“算是吧。”

    六娘子恍然大悟:“原来徐公子找医馆,不是为看病啊。”

    徐溪山道:“只是谋口饭吃。”

    阿兴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只道:“那你可别去村头左拐那家了,那家医人有一手,但是听说气走了好几个新药童了,最好是去路口右拐那家。”

    徐溪山看着他,笑了一下,问:“现在不觉得我小白脸啦?”

    阿兴没想到自己在背后说人小话居然被当事人清楚地听见了,顿时老脸一红,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嗐,这不都、不都是误会么,呵呵呵......”

    徐溪山看他那局促的模样,道:“开玩笑的,你别往心上放。小白脸挺好的,至少长得白,我喜欢小白脸。”

    一番话顿时让氛围又活跃了起来,六娘子和阿兴本也就是健谈的人,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让徐溪山一定要留下来在家里洗个澡、吃顿便饭再走。徐溪山见外面雨势没有要停的意思,便也答应了下来。

    也是在上了饭桌后,徐溪山才知道这对夫妇还有两个女儿,加上怀中抱着的那个,总共是三个孩子。

    最大的女儿掩盖不住自己的好奇,一边刨饭,一边露出半张脸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看,而妹妹就更为大胆,直接连饭都不吃了,就看着徐溪山。一直咬着筷子。

    直到六娘子用筷子分别敲了两个人的头,示以警告,这俩小姑娘才老实下来。

    酒足饭饱过后,徐溪山搬了把椅子,坐在檐下听雨。

    他心中盘算着自己身上大概还有多少钱,还能不能支持他走到建康,这也就决定了他需不需要到这镇上的医馆去找个活干。

    活了三辈子,还是一文不名,大概没有比他更穷酸的人了。

    徐溪山叹了口气,支着脑袋发呆,突然,他感觉有人轻轻戳了戳自己,是两个女孩中的妹妹,她拿了一本厚厚的书,怯生生,又有些大胆地看着他。

    徐溪山有些茫然,问:“怎么了?”

    妹妹把书往他面前一凑,道:“大哥哥,你识字吗?”

    徐溪山愣了一会儿,答:“会。”

    妹妹顿时喜上眉梢:“太好了,那你可以帮我们读一读这一章吗?我们好多字都不认识。”

    徐溪山正想说如果是什么晦涩难懂的文言文那就算了吧我是一个绝望的文盲,但他草草扫了一眼书中的内容后,便稍稍放宽了心,这并不是什么非常正经的书籍,这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

    徐溪山无法拒绝两个眼里闪着期待光芒的小孩儿,于是便翻开书页,读了起来。

    他读过几页,便皱起了眉头,又看了眼这本书的封皮封页,可这是一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除了作者是个“佚名”以外,便没有任何多余信息的小说。

    “小妹妹,这是你们从哪里找来的书?是谁写的?”徐溪山问。

    “啊,这就是市集上现在都在卖的,写各位捉妖大师故事的书啊。听说都是作者亲自见过每个捉妖师后记录下来的呢,最近特别特别风靡。”妹妹答,“只是封皮不小心被我们撕烂了。”

    他又看到手上正翻开的《沈氏》这一章,里面没有出现任何真实的全名,问:“你们知不知道,这一章的主人公是谁?”

    姐姐这时候突然发言道:“我知道!是沈氏的大少爷!沈明庭!”

    “......哪个明庭。”

    “明天的明,亭亭玉立的亭!”

    徐溪山松了半口气,却又在妹妹说话的时候,又把那口气提了上来,只听妹妹嚷道:“你懂不懂啊!你还说你最喜欢他呢,连人家的名字都能记错,是庭院的庭!”

    徐溪山怔愣半晌,艰难道:“是,建康那个沈氏?”

    “是啊!”姐妹俩异口同声。

    “......你们刚刚说,这里面的内容都是故事主人公自己亲口述说的?”

    “嗯......作者是那么写的,大家也就是那么觉得的呀!”

    徐溪山又低头草草翻了翻这本像他当年读书时非常风靡一时的地摊小说装帧模样的书籍,心情五味杂陈。

    他只看了个大概,就觉得难以入眼。这里面的内容虽然不是什么小黄书,但情节之狗血,编排之荒诞,别说是少儿不宜,连本人来了都要蒙住眼睛大喊非礼勿视。

    和前妻离婚,又不知道和谁爱得死去活来的主人公,怎么可能是沈明庭?到底是谁编得这么无节操无下限!

    人都还没死呢,怎么就开始编排人家的野史了?

    短短两年未见,这个世道已经世风日下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