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本该普通的夜晚,镜流被穿过窗棂的红光惊醒。

    天亮了?不……不对,苍城何时有过红色的天?

    镜流隐约意识到,恐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颤抖着手推开了窗户,而后,看到了此生无法忘却的景色。

    猩红如活物一般搏动的妖星,笼罩在苍城的本该静谧安然的穹顶上,挟着满是筋肉枯蔓的外壳向所有人扑面而来。

    昔日友善的街坊邻里,在末日灭顶的绝望中,蔓生出了金色的枝叶。

    镜流目睹一切发生,如悬丝傀儡般动弹不得。似乎有什么自她的丹腑内将脱壳而出。

    吞噬、消化、融解、重塑,生命与死物融合,曾为自我的存在不断扭曲。

    肢体、街道、床铺、头颅、躯干、土壤,熟悉的一切以未知的方式重组。

    有嘴巴在哭号,有眼珠在落泪,有手臂在抓握,这分明是人的动作,可是,这里又不存在“人”。

    血肉自内翻转,脏器淋漓在外;骨骼错位形变,翻飞穿刺躯壳;五官嵌合大脑,白浆妆点红肉。

    个体不复存在,生命意识解离,药师的福泽仍在发挥效用,他们还活着。

    死亡成为了每个被吞噬的仙舟人最渴求的事物。

    “有点……太熟悉了……”

    墨冉,或者说,赫德维格,叹息着触及呼吸着的星球内壁。

    她的形貌丝毫未变,活体星宿无法解构她。

    可她的痛苦不比被星宿吞噬的任何曾为“人”的生命浅。

    她感受到了,众魂的恐惧、绝望、愤恨。

    她可以任意链接灵魂,获取对方的一切,同样,当灵魂的呼喊强烈到一定程度时,她会被动感知它们。

    她操控灵魂,也被灵魂裹挟。

    “你们的死亡即是我的死亡,你们的苦痛即是我的苦痛,你们与我同在。”

    她如此宣告。

    “若你们希望解脱,那么我来承负你们。”

    她如此承诺。

    她接纳了失去形貌的灵魂们,她将一切思想、情感、记忆、信念吞入腹中……于是他们得享永恒安宁。

    她踏过不知是曾是谁的眼睛、心脏、肠道,来到了昔日的友人面前。

    持明族承自不朽的力量为他们博得了一线生机,烛阴已化作原型,以身躯庇护卵中的族人,在龙女被吞噬殆尽之前,族裔就不会受伤。

    龙女如黑石般璀璨的眼眸已被掠去,无法辨认来者。

    她抚摸上烛阴残缺的龙身,注视着龙女不屈的灵魂。

    “来做笔交易吧。”

    “你……是什么?”

    她指尖轻触唇缘。

    “嘘。”

    ……

    不可名状的笑语直达赫德维格的意识,她及时遏止了体内的动乱。

    “你不是很乐意见到我的痛苦吗。”

    “我替他们受难,不正合你意?”

    群星之上,未知的深空中,领着姆西斯哈找犹格索托斯的伏行之混沌忽然放声大笑。

    显而易见,外神间感情浅薄,没有任何存在,在乎奈亚拉托提普因何发笑。

    混沌的笑声如涟漪扩散,无数倒霉的世界因蕃神的无心之举而覆灭。

    祂不在乎。

    ……

    噩梦拥抱了她,不容拒绝。

    “无休止的伤痛与死亡。”

    她莫名想起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她好像不记得了。

    她感知不到,头颅、手臂、腿脚、胸腹……曾为镜流的存在,去哪了?

    我是谁,她如此询问。

    千万种声音在她体内回响。

    好吵……

    不,我不是细胞、血液、肌肉,枝蔓……

    那你是什么呢?

    我……我是……镜流……

    镜流是什么?

    是……细胞、血液、肌肉,枝蔓……不……不对……

    有什么不对?

    她不清楚……她好像缺失了很多东西……可只要思考……痛苦就会淹没她……

    ……

    要放弃吗?放弃镜流的存在,就此安眠。

    有人在问她。

    ……她想起来了。

    ……母亲拧过镜流的耳朵……父亲摸过镜流的发旋……镜流卧房窗前有颗三百岁的海棠树……

    镜流是有喜、怒、哀、乐的人。

    躁动的思想归于统一,记忆与情感的回归带动了意识的复苏。

    ……镜流在地狱里苏醒。

    五脏六腑皆不在原位,如月的长发向内扎入大脑,蔓生的枝叶攀援着血肉。

    好痛……好可怕……

    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事呢?

    镜流怨恨着。

    “那么,你要放弃吗?放弃如此痛苦的生命。”

    熟悉的声音询问着。

    要放弃吗?只要放弃,就可以不用体会这种痛楚了。

    悲伤、恐惧、扭曲将离镜流远去。

    可是……可是!

    镜流不甘心。

    ——她是如此愤怒。

    赫德维格注视着镜流的灵魂,那是一捧明亮的烈火,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可赫德维格仍不曾挪开视线,她是如此眷恋这种温暖。

    她曾与恒星共感,此后再也无法沉沦黑暗。

    “不要遗忘自我,不要停止思考。”

    赫德维格轻柔地触碰了这簇飘摇的火焰,为其添入薪柴。

    “愿你的理性长存不灭。”

    镜流清醒地走入了自己的过去,亲人、朋友、师长,过往的时光重现,她重新体会到了往日的所思所感,可她现在的意志并没有消失。

    镜流似乎分裂成了两个,她以现在的自我产生了一份思绪,同时也体会到了过去的思维,两者敌对交锋又终究和解。

    时间失去了意义,过往与现在统一。

    镜流重新回到最初的起点时,赫德维格牵住了镜流的手。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再走下去,你就该晕了。”

    “想起来了?那就该回到现实了。”

    “不过,这是不该存在的故事……所以……”

    与赫德维格有关的一切迅速从镜流的记忆里褪色消散,只留下了镜流重塑的自我。

    镜流再次从地狱里苏醒,在星宿的血肉中流转肢解,见证那些曾是同胞的死不瞑目的尸骸。

    她仍在恐惧,却始终如一。

    同样的事发生在所有抗拒着湮灭的仙舟人身上,赫德维格帮所有愿意直面恐惧的人锚定了灵魂。

    墨冉这具身体是赫德维格进入这个世界后用自己的力量拼凑出来的,若是碰到些棘手的存在,难免会被察觉到异常。

    恰巧,这里有很多材料。

    赫德维格以无主的血肉重铸了一具与墨冉外表一致的躯壳。

    “很久没有住过这么拥挤的壳子了。”墨冉不适应地动了动新做的尾巴和耳朵。

    “好了,现在,等待救援吧。”墨冉平静地往星宿蠕动的胃壁上一躺,放松了对身体的控制,以便活体行星消化她。

    ……

    于赤红炼狱中煎熬的生灵,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等到了一抹震碎一切的威光。

    神君的朴刀斩落了妖星,幸存者们终于得以脱离无涯苦海。

    ……

    苍城罹难,活下来的只有仙舟人和持明族,化外民和狐人不可能从妖星的分解下维持自我。

    这其中有个例外。

    风河望着眼前墨发金瞳的狐女,即使在以美貌著称的狐人中,她也极为显目。

    她就是苍城之难下唯一幸存的狐人——墨冉。

    因其特殊性,被反复盘查了多次,最后罗浮龙尊饮月君证实,是荒北君所赠玉佩里的序时之力保下了她。

    苍城龙尊,掌烛龙之传。裁剪时序,膺责守望不腐神实。

    灾星降临之际,这位龙尊以燃尽己身,断绝烛龙传承的代价,以序时之力将不腐神实封进了重渊珠,同时裁断空间保下了大部分未出世的持明卵。

    这位龙女是仙舟联盟当之无愧的英雄,若不是她,这次的灾难恐怕还得更加棘手些。

    出于谨慎,风河还是盘问道:“她为何赠你玉佩?你与她有何关联?”

    “饯别礼,友人。”墨冉有点敷衍地回答,任谁无辜被拘留审问心情都不会太好。

    “我能担保她确为荒北君之友。”额生双角、墨发青瞳,眼尾一抹嫣红的饮月君忽然出言。

    为妥善安置幸存的持明族人,饮月君丹枫亲临灾后临时据点,以云水术医治伤患并温养持明卵。

    风河为墨冉的事,特来向他求助。

    丹枫的确从那半枚玉佩中感知到了对狐女的维护之意,那确实是赠给她的礼物。

    甚至丹枫还感受到了荒北君那未能言明的一缕情丝,以至于他面对墨冉不免有些尴尬。

    墨冉平静地说:“你要是实在怀疑我,要不直接把我砍了算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活。”

    风河向她低头:“抱歉,苍城陷落过于突然,背后恐有丰饶之民的推动。为了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我们不得不谨慎行事。您的嫌疑已经排除,可以自由行动了,若是您希望,可以直接前往罗浮。”

    “我理解您的顾虑,只是连连变故让我有点心力憔悴,不是针对您。”墨冉也不得寸进尺,她不打算为难这位尽职尽责的云骑军人。

    风河向她鞠躬致歉,离开了病房。

    “那么,您有什么事?”墨冉注视着这位年轻却气质非凡龙尊。

    “我名丹枫,若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求助。逝者已矣,请节哀顺变。”

    “……那,借点钱?”墨冉提出了令丹枫意想不到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