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康复中心空无一人。林小诺双手推动轮椅金属轮圈,在训练室中央转了个笨拙的圈。轮椅左轮撞到把杆,发出"砰"的闷响。
"见鬼!"她捶打自己不听使唤的大腿。一个月了,她仍然无法精准控制轮椅转向,更别提用它跳舞。
"手腕再柔和些。"
林小诺猛地抬头。陈默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液体。晨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龙井。"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师父说茶能疏通经络。"
林小诺接过,温热透过陶瓷杯壁传到掌心。她小心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回甘。
"看好了。"陈默放下自己的杯子,双手搭在她的轮椅把手上,"推轮不是用手臂的力量,而是用核心。"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扫过她的耳尖。林小诺僵直了身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混着剃须水的味道。
"感受这个力道。"陈默推动轮椅,动作流畅得像在冰面滑行,"手腕放松,像水一样。"
轮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林小诺闭上眼睛,试图记住这种律动感。
"你来试试。"
起初还是笨拙,但渐渐地,她找到了节奏。第五次尝试时,轮椅终于按照她的意愿完成了360度旋转。
"我做到了!"林小诺欢呼出声,转头看向陈默。
他嘴角噙着笑,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琥珀色:"不错。现在加上手臂动作。"
接下来的两小时,他们练习了最基本的轮椅舞蹈动作——旋转、停顿、手臂的波浪形摆动。当阳光洒满整个训练室时,林小诺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下周康复中心有新年晚会。"陈默突然说,"要不要试试表演?"
林小诺的手猛地攥紧轮椅扶手:"我?表演?就现在这样?"
"就现在这样。"陈默模仿她的语气,"不需要复杂动作,就练我们刚才那些。"
"可是..."
"没有可是。"陈默蹲下身,与她平视,"记住,观众看到的不是你的轮椅,而是轮椅上的灵魂。"
林小诺低头看着自己还戴着护膝的腿,心跳加速。表演意味着公开承认自己舞者身份的改变,意味着向全世界展示她的残缺。
"我...考虑考虑。"
陈默没有逼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茶要凉了。"
林小诺没想到决定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下午,她正在病房用手机观看陈默推荐的轮椅舞蹈视频,门突然被推开。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桶,目光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尖锐。
"现代舞。"林小诺下意识锁屏,"陈老师推荐的..."
"那个残疾教练?"母亲大步走来,一把夺过手机。当看到定格的轮椅舞蹈画面时,她的脸刷地白了:"你就学这个?这种...残疾人的杂耍?"
每个词都像刀子捅进林小诺心口。她伸手想拿回手机:"妈,这不是杂耍,是专业的..."
"专业?"母亲的声音颤抖着,"我花了十年培养你跳芭蕾,不是为了看你坐在轮椅上挥手!"
保温桶被重重放在桌上,汤汁溅出来,在白色桌布上晕开一片油渍。
"医生说我的腿..."
"医生也说过我再也跳不了,但我坚持康复训练,最后不是还能教课吗?"母亲打断她,眼中闪着偏执的光,"你才十八岁,恢复能力比我强多了。只要坚持传统康复..."
"然后呢?"林小诺突然抬起头,声音大得自己都吃惊,"像你一样三十岁就走路跛行?四十岁靠止痛药过日子?"
病房里瞬间寂静。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谁...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自己看到的!"林小诺的眼泪夺眶而出,"你每天晚上偷偷吃止痛药,下雨天连楼梯都走不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完美康复''''吗?"
母亲踉跄后退一步,像是被击中要害。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所以你打算放弃?"
"我不是放弃!"林小诺拍着轮椅扶手,"我只是在寻找新的可能!现代舞不需要..."
"闭嘴!"母亲突然尖叫起来,"你不是在找新可能,你是在逃避!芭蕾需要的是毅力,是坚持,不是遇到困难就换条轻松的路走!"
这句话像导火索,点燃了林小诺心中积压多年的情绪:"就像你坚持让我学芭蕾那样?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吉赛尔》,还逼我练了整整三年?"
"那是经典剧目!"
"因为那是你当年获奖的剧目!"林小诺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是你的替代品,妈妈!我有权选择自己的舞蹈!"
母亲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几秒钟后,她转身冲出病房,连保温桶都没拿。
林小诺瘫在轮椅上,全身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母亲。奇怪的是,除了愧疚,她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窗外,暮色四合。林小诺转动轮椅来到窗前,看着康复中心花园里渐次亮起的路灯。手机震动起来,是陈默的信息:
「考虑得怎么样?晚会报名明天截止。」
林小诺深吸一口气,回复:「我参加。」
发完这条消息,她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花园——是陈默,他的义肢在路灯下反射着冷光,步态却从容得像普通人。
晚会前一周,林小诺的训练强度增加了。每天清晨六点到晚上九点,除了必要的康复治疗和吃饭时间,她几乎都在训练室度过。
"再来一次。"陈默的声音已经沙哑,"手臂延伸感不够。"
林小诺咬紧牙关,再次推动轮椅。她的手掌磨出了水泡,右腿因过度训练而肿胀,但她不肯停下。每当想要放弃时,母亲那句"残疾人的杂耍"就会在耳边响起,逼着她继续。
深夜十点,训练室只剩下他们两人。林小诺完成最后一个旋转,轮椅突然失控撞向镜子。陈默箭步上前拦住,但惯性让她向前栽去——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陈默的义肢发出"咔"的脆响,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陈老师!"林小诺慌忙撑起身子,"你没事吧?"
陈默摇摇头,但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他试图站起来,却在碰到义肢时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林小诺爬到墙边,抓起他的背包,"药在哪里?"
"不用..."
"在哪里!"
陈默指了指侧袋。林小诺翻出一瓶处方止痛药,标签上的剂量让她心头一颤——这是术后级别的强效药物。
她倒出两粒,又找来矿泉水。陈默吞下药片,闭眼靠在镜墙上,呼吸粗重。林小诺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和永远挺直的背此刻佝偻着。
"你...一直吃这个?"
陈默没有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已经说明一切。林小诺突然意识到,他每天神采奕奕的样子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痛苦。
"为什么不说?"她的声音发抖。
"说什么?"陈默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但平静,"说我也疼?说康复永远没有尽头?"他苦笑一下,"那还怎么当你的榜样?"
林小诺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残肢——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触他的残缺。陈默微微一颤,但没有躲开。
"我不需要完美的榜样。"她轻声说,"我只需要真实的你。"
陈默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深邃如井。许久,他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傻丫头。"
那晚,他们坐在训练室的地板上聊到很晚。陈默告诉她关于车祸的更多细节——他是怎么在演出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被酒驾司机撞上,怎么在ICU躺了三周,又怎么在得知必须截肢后试图自杀。
"知道是什么让我改变主意吗?"他望着天花板,"是师父给我看的一段视频,一个没有手臂的舞者用身体其他部位完成了令人震撼的表演。"
林小诺靠在他肩上,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所以你想让我也成为那样的榜样?"
"不。"陈默轻轻摇头,"我想让你找到属于自己的舞蹈语言,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因为...你需要跳舞,就像需要呼吸一样。"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林小诺悄悄许下心愿:愿我有勇气继续前行。
新年晚会那天,康复中心的大礼堂座无虚席。患者、家属、医护人员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林小诺在后台紧张得想吐,手指不停绞着演出服的裙摆——那是陈默特意为她定制的,能完美遮盖轮椅的深蓝色长裙。
"记住,"陈默蹲在她面前,替她整理头饰,"观众看到的不是轮椅,而是你。"
音乐响起。林小诺深吸一口气,推动轮椅滑向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下来的瞬间,她几乎窒息。台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看向她的轮椅。有那么一刻,她想转身逃走。
然后她看到了第一排的陈默。他坐得笔直,嘴角带着鼓励的微笑,对她轻轻点头。
音乐流淌,林小诺开始了她的表演。没有高难度动作,只有简单的轮椅旋转和手臂波浪;没有32个挥鞭转,但有对音乐的全新诠释。她的右腿仍然疼痛,但此刻,那种疼痛成了表演的一部分。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礼堂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林小诺看到前排几位坐轮椅的患者泪流满面,看到护士们站起来鼓掌,看到陈默骄傲的笑容。
谢幕时,她不经意瞥见后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母亲,正悄悄抹着眼泪。当林小诺望向她时,她迅速转身离去,但那一刻的对视已经足够。
回到后台,陈默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怎么样,舞者的感觉回来了吗?"
林小诺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不太一样,但是...很好。"
"这就是新的开始。"陈默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看看这个。"
林小诺展开纸张,是一张国际残障艺术家舞蹈大赛的宣传单,报名截止日期是三个月后。
"我觉得你准备好了。"陈默说,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小诺看着海报上往届冠军的照片,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轮椅。三个月前,她会觉得这是个残酷的玩笑;但现在,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期待。
"你会陪我训练?"
"每一天。"陈默承诺。
林小诺将海报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拥抱了一个全新的未来。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母亲的心结尚未解开,自己的身体仍有局限,但此刻,在掌声余韵中,她第一次真切地相信——
她的舞蹈人生,并未终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