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康复中心的玻璃窗,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林小诺坐在床边,手指机械地叠着衣物。母亲已经一周没露面了,只托护士送来换洗衣物和保温餐盒。
"至少还关心我吃饭。"她自嘲地笑了笑,拎起一件羊毛开衫。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款式,总是买一样的给她。
衣柜深处传来"咔哒"一声。林小诺弯腰查看,发现一个暗格。她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里面躺着一个褪色的红木匣子,约鞋盒大小,表面雕刻着精细的藤蔓花纹。
匣子没有上锁。林小诺轻轻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双米白色现代舞鞋,鞋底磨损严重,鞋带却系得一丝不苟。舞鞋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同样年岁的笔记本。
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现代舞训练服站在把杆前。她的表情是林小诺从未见过的生动,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照片一角印着日期:1988年5月。
笔记本的扉页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致我的现代舞梦想——林雅"。翻开的页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舞蹈笔记,还有几处被泪水晕开的字迹。
"这是..."
"我本来要去参加全国现代舞大赛。"
林小诺猛地回头。母亲站在门口,雨水从她的伞尖滴落,在门口形成一小片水洼。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匣子上,表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妈..."
"那年我二十二岁。"母亲轻轻走进来,坐在床边,手指抚过那双舞鞋,"省歌舞团已经决定派我参赛,但就在选拔赛前一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后腰上,"我摔伤了腰椎。"
林小诺屏住呼吸。母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
"医生说现代舞对脊柱要求太高,建议我转跳芭蕾。"母亲苦笑一下,"所以我逼你学芭蕾,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辙。"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林小诺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不再挺拔的背脊,突然明白了那些深夜的止痛药和阴雨天的跛行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告诉你我的失败?告诉你舞蹈梦有多脆弱?"她的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经历我受过的打击!"
林小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推动轮椅来到母亲面前,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黑发中已经夹杂了银丝。
"可我现在就在经历啊,妈。"她轻声说,"只是方式不同。"
母亲的身体微微发抖。当林小诺握住她的手时,发现那双手冰凉如雨。
"那个陈教练..."母亲的声音很轻,"他真的能帮你...重新跳舞?"
林小诺没有立即回答。她拿出手机,调出前几天录制的训练视频。画面中,她坐在轮椅上完成了一组旋转与手臂的组合动作,虽然简单,但已经有了舞蹈的雏形。
母亲静静看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像水一样流畅。"
这是林小诺第一次听到母亲称赞她的现代舞。
"陈老师说,轮椅不是限制,而是新的可能。"她小心地说,"就像您当年从现代舞转到芭蕾一样。"
母亲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不,那不一样。我是被迫放弃,而你是主动拥抱。"她轻轻抚摸匣子里的舞鞋,"我花了三十年才明白,舞蹈的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
"表达的灵魂。"林小诺接上她的话。
母女俩相视一笑。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个尘封已久的红木匣子上。
训练室的镜子映出林小诺专注的脸。她推动轮椅完成一个流畅的转身,同时双臂做出天鹅振翅般的动作。
"漂亮!"陈默鼓掌,"现在试试加上头部动作。"
林小诺点点头,再次启动轮椅。这次她在旋转时加入了头部的波浪形摆动,整个动作顿时生动起来,像被注入了灵魂。
"就是这样!"陈默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找到了轮椅舞蹈的韵律感。"
林小诺气喘吁吁地停下,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感觉像是在学一门全新的语言。"
"本来就是。"陈默滑到她身边,递过水瓶,"从站立到轮椅,就像从中文切换到英语,表达方式不同,但情感是相通的。"
林小诺喝了一大口水,突然想起什么:"陈老师,你当初是怎么设计第一个轮椅舞蹈动作的?"
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从观察开始。我看了三个月的水流、飞鸟和风吹树叶,然后发现轮椅的转动更像海浪而非人类的步伐。"
他站起身,突然卸下义肢,单腿跳向训练室中央:"看这个。"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陈默展示了一系列令人惊叹的单腿舞蹈动作,配合手杖的支撑,创造出一种介于飞翔与坠落之间的独特美感。林小诺看得入迷,完全忘记了时间流逝。
"该你了。"陈默突然停下,呼吸略微急促,"试着把刚才的灵感转化成轮椅动作。"
林小诺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片随风飘舞的树叶。当她再次推动轮椅时,动作不再机械,而是带着自然的起伏和停顿,仿佛在与无形的风共舞。
"太棒了!"陈默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这就是突破!"
林小诺的心脏砰砰直跳,脸颊因兴奋而发烫。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舞蹈的快乐回来了,尽管是以一种全新的形式。
训练持续到深夜。当林小诺完成最后一个组合时,她的手臂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今天就到这里。"陈默看了看表,"明天我们开始编排参赛作品。"
林小诺点点头,突然注意到陈默走路时比平时更僵硬,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的腿..."
"没事。"陈默迅速打断她,"只是有点累了。"
但当他转身去关音响时,林小诺清楚地看到他偷偷从口袋里摸出药瓶,迅速吞下一片药。
第二天清晨,林小诺提前一小时到达训练室,想给陈默一个惊喜——她熬夜设计了一段轮椅舞蹈的开场动作。推开门的瞬间,她愣住了。
陈默背对着门坐在地上,义肢放在一旁,正在给自己的残肢敷药。那截残缺的左腿红肿得吓人,疤痕处甚至有轻微溃烂。
"陈老师!"
陈默猛地回头,慌忙抓起一旁的毛巾盖住伤处:"小诺?你怎么..."
"你的腿怎么会这样?"林小诺冲到他身边,声音发抖。
"只是有点发炎。"陈默试图轻描淡写,但疼痛让他的表情扭曲。
林小诺不由分说地抓过药膏:"让我帮你。"
陈默想要拒绝,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默许了。
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他的肌肉猛地绷紧。林小诺尽量放轻动作,但溃烂处的严重程度还是让她心惊。
"这样多久了?"
"一两周吧。"陈默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不告诉医生?"
"因为医生会禁止我跳舞。"陈默苦笑,"就像当年禁止你母亲跳现代舞一样。"
林小诺的手顿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母亲昨天来找过我。"
"什么?"林小诺差点打翻药膏。
陈默调整了一下坐姿:"她问我,如果有一天你的腿恢复到能跳芭蕾的程度,我会不会鼓励你回去。"
林小诺屏住呼吸:"你怎么回答?"
"我说..."陈默的眼神变得温柔,"那要看你自己的选择。舞蹈不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林小诺继续为陈默敷药,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贵的瓷器。
"我妈她...其实很害怕。"林小诺轻声说,"她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所有母亲都害怕孩子受伤。"陈默的声音很轻,"但真正的爱不是筑墙,而是教会孩子如何在跌倒后爬起来。"
林小诺抬头看他,突然发现陈默眼角有细小的纹路,那是长期忍痛留下的痕迹。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那些纹路,陈默微微一怔,但没有躲开。
"你知道吗?"林小诺收回手,突然说,"我第一次看到你跳舞时,觉得你像一棵在风暴中挺立的树。"
陈默笑了:"而你像一只重新学飞的雏鸟。"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阳光渐渐充满了整个训练室,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合成一个奇妙的形状。
国际残障艺术家舞蹈大赛的艺术总监亲自来访,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那天下午,林小诺正在训练室练习新编排的组合,陈默在一旁调整音乐节奏。门突然被推开,一位银发女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康复中心的院长。
"打扰了。"女士的声音低沉有力,"我是艾琳娜·科瓦列夫斯卡娅,本届大赛的艺术总监。"
林小诺差点从轮椅上滑下来。艾琳娜是当代舞蹈界的传奇人物,曾一手发掘了多位舞蹈天才。
"您的表演我看了。"艾琳娜直接走到林小诺面前,锐利的蓝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有天赋,但太拘谨。"
林小诺的脸刷地红了:"我...我刚接触轮椅舞蹈不久。"
"正因如此才珍贵。"艾琳娜转向陈默,"陈先生,我有个提议。"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本届大赛新增''''双人舞''''特别奖项。我希望你们能以搭档身份参赛。"
林小诺倒吸一口冷气。与陈默共舞?在国际舞台上?
"为什么是我们?"陈默谨慎地问。
"因为你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残缺与重生。"艾琳娜的目光变得柔和,"轮椅与义肢,女性与男性,年轻与成熟...这种对比本身就充满艺术张力。"
训练室陷入沉默。林小诺看向陈默,发现他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陈默最终说道。
艾琳娜点点头,留下一张名片:"一周内给我答复。记住,真正的舞蹈不是展示完美,而是呈现真实。"
她离开后,林小诺和陈默久久没有说话。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怎么想?"林小诺终于打破沉默。
陈默望着窗外:"我很久没以舞者身份登台了。"
"但你每天都在跳舞。"林小诺推动轮椅来到他身边,"在训练室,在花园,甚至在走廊...舞蹈是你的呼吸。"
陈默转过头,眼神深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双人舞需要绝对的信任与默契,需要..."
"我知道。"林小诺打断他,心跳如擂鼓,"我信任你,胜过信任任何人。"
暮色笼罩了训练室。陈默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他慢慢伸出手,轻轻覆在林小诺的手上。
"那么,搭档?"
林小诺翻转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搭档。"
窗外,第一颗星星悄然亮起,见证着这个简单的约定。在轮椅与义肢之间,一段全新的舞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