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结着冰。
裴朔一怔。
随后,他抚上半边脸颊,上面热辣辣地浮起一层红。
“郡主真是好力气,受了伤居然还打得裴某这么疼,莫不是幼时在农家锻炼出来的?”他嘴角仍挂着挑衅的笑,精心维持着那份带着毒刺的轻佻。
祁悠然眼风也没扫他一下,只淡淡道:“打你的是左手。”
“……”
这番动静大得很,引得几个离得近的宾客纷纷侧目看过来,眼神在祁悠然和裴朔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丝隐秘的、看好戏的兴奋。
闹剧像滩头因曝晒而鳞片剥落的鱼尸,腥膻混着死物的黏稠,教人掩鼻不及。可偏生有几只猫嗅着了,暗地里耸着鼻尖,喉头都滚着馋涎。
这锦绣堆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带着腥咸气的恶意。
顾濯身形微滞,看她的目光复杂,但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祁悠然身前。
举动浸透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晏川,郡主近来脾气怎么这么暴躁,莫不是春闺寂寥、欲求不满……”
“既明。”顾濯眉心微蹙。
祁悠然最是厌恶裴朔这般满口荒唐话,她冷冷地掠过裴朔那张不知收敛的脸。
红痕依旧,似是更深更浊了些,像泼洒了一滩浓腥的鱼血。
——还是打得不够重。
她也不管周围,裙裾无声地一旋,撇下其他人自顾自离开。
独留一场好戏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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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避到湖边,此处无人,她难得寻到些清静。
偌大的湖面结了冰,映不出虚浮的雕梁画栋,干净得像块专为湮灭而生的画布——是个推人下去的好地方。
那些碍眼的人或事,悄无声息地沉下去,再如意不过了。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剔透的、冰冷的爽利感。
祁悠然对自己此刻的心境感到一种近乎熨帖的满意。
遇事不决?
何须辗转反侧、自苦自伤?
不如先解决了那“事”的源头,那“人”的本身。
如同剪断一团乱麻,最利落的法子,从来不是耐心梳理,而是寻到线头,一刀两断。
冷不丁望见远处水榭,温颜正同皇后在下棋,姿态娴雅得如同一幅工笔画。
祁悠然那点臆想的愉悦又堪堪沉下去。
恰好对上目光,温颜朝她笑了笑,无端透着一股子精心算计的虚伪。
她惯会酝酿些黏黏糊糊的把戏,像把蜜糖和砒霜搅在一起,毒死别人前先把自己腌入味了。
祁悠然有时候挺佩服她的,明明对自己深恶痛绝,仍能温婉得无懈可击、滴水不漏。
啧,又穿了一身孝服,像块蘸了毒药的杏仁豆腐,看着绵软,实则致命。
被温颜这么一搅和,方才被强压下去的对宴席喧嚣的厌烦,竟诡异地淡了些。
祁悠然开始怀念刚刚的锦绣堆了。
不过这又是死鱼,又是毒豆腐的,不如寻口大锅,一股脑儿丢进去,架上柴,咕嘟咕嘟地煲成汤算了。
横竖都是叫人……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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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观棋的众贵女却是循着温颜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皇后似是也察觉到了异样,放下了执棋的手。
不知温颜张口说了些什么,遥遥地,朝着祁悠然的方向,皇后抬起了那只戴着镀金累丝护甲套的手,轻轻招了招。
那姿态,仿佛在召唤一只不太驯顺的猫儿狗儿。
祁悠然在心里冷笑一声。
刚唱完一出戏,这厢便又搭好台子、组好班子等她了。
真是荣幸,她一个下里巴人,也能成为“角儿”。
湖面吹来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祁悠然望着水榭里那众星捧月般的人影,望着那张在皇后华光映衬下愈发显得无辜又得意的脸,一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却无比清晰地浮了上来,在她心间盘桓。
——真想就这么走过去,一把将她从里面拖出来,拖到这冰封的湖边,亲手……推下去。
伤口带着结疤的痒意,祁悠然的手虚虚动了一下,仿佛难耐这股子别扭,又仿佛在丈量,在比划,在无声地演练着那“轻轻一推”的力道与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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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沉沉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瞬间消散,如同她方才在湖边那点短暂的、带着杀意的念头。
她不疾不徐地踱步过去。
骤然闯进,水榭里一股混合着暖炉炭气、名贵熏香、以及脂粉甜腻的暖风,如同一条湿热的舌头,猝不及防地舔舐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听见了那些被压抑的细微私语,像蛇在草丛里游走的窸窣声。
可在她踏进内里的一瞬,她们又停下了交谈。
几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抬起来,落在她身上,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探究,还有一丝刻意维持的矜持的静默。
祁悠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陡然生出一种被强行拖入温吞沼泽,受到肆意窥视的黏稠恶心感。
皇后端坐着,一身明黄凤袍,华贵得如同庙里的金身菩萨,脸上挂着普度众生般的雍容笑意。
“恭请皇后娘娘圣安。”祁悠然强压下胸口那口翻腾的浊气,敛衽屈膝,朝着那尊端坐的“金身菩萨”行下礼去。
“免礼。”皇后依然笑得慈蔼。在炭火下,她身上那身凤袍金线流转,晃得人眼晕,像庙里菩萨脸上那层永远不变的、悲悯又漠然的金漆,衬得她脸上笑意愈发虚浮,“方才温颜还念叨你,说湖风冷冽,怕你着了寒气。快过来暖暖。”
“谢娘娘关怀……谢温小姐挂念。”祁悠然哽了一下。
皇后含笑点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归置妥当的物件,对这低眉顺眼的姿态很是满意。
“若本宫没记错,”那声音轻轻地递过来,却自有分量,“你的棋艺早年是得过姚博士亲自点拨的?如今可愿替本宫完成这副残局?”她指尖随意点了点面前那副黑白交错的棋枰,笑意更深,眼尾绽出细纹。
祁悠然一愣,右手伤口传来钻心的刺痒。让她执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连茶盏都端不稳的手?
这分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丑。
佛口蛇心的老妖怪。
她尚未开口,一旁的温颜突然笑了,善解人意道:“娘娘,郡主棋艺精湛,只是……想来是觉得屈尊与我这等微末棋力对弈,无甚意趣罢了。娘娘不如赐个彩头作赌?也好让郡主尽兴些?”
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棋艺精湛”的称号了?
她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幸灾乐祸目光。
这竟是场木偶戏。
温颜是牵线提偶的伶俐人,皇后是稳坐高台、笑看风云的班主,而满堂的贵女,便是那兴致勃勃、等着好戏开锣的观众。
至于她,却是被硬塞上台、供她们佐茶解闷、最不值钱的木偶罢了。
祁悠然眼神一冷,扫过温颜手腕上的白玉菩提佛珠,未等皇后开口,自顾自地赞赏:“娘娘赐给温小姐的这串佛珠,近看之下,雕工更显别致了。玉质温润,宝光内蕴,果然非凡品可比。”
她挺直了脊梁,掠过温颜那张笑意僵住的脸,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后。
皇后面上的笑容依旧不变,指腹在佛珠上捻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身体不适,悠然先告辞了。”她潦草地屈了屈膝。
没有礼数,不成体统,她一眼也不再看身后,离了这塞满魑魅魍魉的妖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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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且慢。”
温颜竟追了过来。
她自袖中取出一个莹白小瓷瓶,釉色温润,递过来时指尖亦是纤尘不染:“听闻郡主右手受了伤,特意带了祛疤膏,还望郡主不嫌弃。”
祁悠然冷冷看向她,似讥似嘲,“温小姐这会儿子倒舍得给药了?”
语气平淡,底下却分明洇着一股子沉甸甸的、陈年的恨。
温颜的手依旧悬在空中,仿佛祁悠然不拿便不罢休。
无事献殷勤。
祁悠然皱眉,不耐烦地伸手接过,温颜的手指,却在这一刹那,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无辜的轻盈,松开了。
一声清脆又短促的裂响,药瓶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温颜忽地又凑近一步,她勾起唇:“那日在松风楼,我与晏川……相谈甚欢。”
许是常年在佛前,她身上浸染着股檀香。
那香气,原是超脱红尘的象征,此刻却成了最污秽的催吐妙药。
祁悠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方才冰湖边那点杀意,此刻被这香一熏,竟似发酵般膨胀起来,带着一股酸腐气直冲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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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厅内,丝竹管弦正奏到一处繁复乐章,无甚新意的曲子,裹着脂粉香与酒气,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浮沉。
祁悠然便是这时,踩着那浮华的调子姗姗来迟,周身还裹挟着未曾散尽的凛冽寒气。
顾濯的目光越过杯盏人影,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你去哪里了?”
“随便转了转。”祁悠然眼波都未动一下,答得轻描淡写。
恰在此时,“不好了不好了!”远处传来尖利得变了调的哭喊声。
一个婢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温、温小姐……落水了!”
一席话如滚油如水,激起沸腾的噪动。
顾濯转头看向祁悠然:“怎么回事?”
那声音是温的,却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寒意。
“我怎么会知道温小姐的事?”祁悠然眼睫低垂,状似随意地拈起案上一块精巧的芙蓉糕,慢悠悠地开口,尾音带着事不关己的微扬。
就在糕点堪堪入口的瞬间——
顾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然攥住她的手,倾身逼近,眉目间尽是霜色。
“祁悠然,”他一字一顿,语气裹挟着了然的洞悉和冰冷的失望,“你每次……情绪一有不对,就会像这样,拿起手边的吃食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