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糕簌簌落下些碎屑,伤疤又开始泛起不合时宜的痛痒。
祁悠然的手腕在顾濯掌心里,严丝合缝地握着。
成亲三载,他们好像是头一回这般亲密……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那力道是带了怒与惊痛的,指腹铁钳似的箍着,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她腕间那点微弱的脉搏,便在他掌心底下,突突地跳,像只受惊的雀儿,徒劳地撞着囚笼。
可她面上,却分毫未动。
连一丝因疼痛而起的涟漪也无。
那双眸子,空洞而平静,灰蒙蒙的,映不出顾濯眼中翻涌不息的墨色,也吞不下周遭浮光掠影的惊惶。
她没有挣扎,没有辩解,仿佛被顾濯攥住的,并非她的血肉之躯,而是一截早已失去知觉的、蛀空了的朽木。
呵……
她心底泛起冰凉的嘲意。
触到他心尖上的那块肉了,纵是再心如死水、古井无波的人,也会被砸出滔天波澜。
原是她分量不够罢了。
这认知,比腕骨的疼痛更钻心,是细针密密地挑着神经,一下,又一下。
“咳咳……”一股腥甜的铁锈气猛地从肺腑深处倒冲上来,她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仿佛要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连同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地呕出来。她单薄的肩胛剧烈地起伏、颤抖。
顾濯那双沉得化不开的眼眸里,终究还是裂开了一丝缝隙,泄露出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般的惊惶与无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桎梏。
祁悠然强压住翻腾的气血,抬起脸,凑近他。
彼此灼热又冰冷的呼吸,在咫尺间无声地交缠、厮杀。
“夫君不妨……问问自己的这颗心。”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偏生还要一字一字往外吐,带着一种凄厉的、近乎残忍的坚持,“若你心里没她,那我与温颜,便桥归桥,路归路,彼此相安无事。”她顿了顿,气息微弱,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唇缝挤出来的气音,透着玉石俱焚的狠辣,“若你心里有她,那人就当是我推的。今天她命大没死成,下次……”
“郡主慎言!”顾濯眉头倏地一紧,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下来。
然而,那副拒人千里的躯壳底下,却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他不自觉地向后撤开一步。
空气,冻得滞重。
顾濯却霍然起身,洇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几乎是本能地,祁悠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微微痉挛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顾濯的衣袖。
“你要去哪?不许去!”祁悠然低呵,“顾濯!你一个外男……”
顾濯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扯钉在原地。他皱眉,那眉宇间凝聚的已非不悦,而是深沉的厌烦与被冒犯的冰冷。他垂下眼,以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拂开了她紧扣的手指。
祁悠然的目光,如同两盏耗尽了最后灯油的残烛,幽幽地黏附在顾濯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上。
他走得那样急迫,那样决绝,她甚至抓不到衣袂带起的风。
他知道众人在看他们,可他不在乎。
不在乎周遭沸水般翻滚的议论,不在乎自己有妇之夫的身份,不在乎……她。
挫败感难堪而孤绝地涌上来,沉沉地淤塞在空气里。
那些肥厚的唇瓣,那些喷着唾沫的嘴,在她四面八方,如同浑浊河塘里无数翕动的鱼唇,无声地、贪婪地开合着。
没有声音。
或者说,那些声音被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过滤掉了,只剩下唇齿间单调而诡异的翕动。像鱼朝着水面吐出一串串苍白、黏腻、转瞬即破的泡沫。
无形的泡沫,带着窥探的腥气、审判的冰冷、幸灾乐祸的浮光,密密麻麻地升腾、汇聚,无声无息地将她层层包裹、紧紧禁锢其中。
每一个泡泡破裂的瞬间,都仿佛释放出无声的嗤笑,无形的指摘,黏稠的怜悯,糊住她的口鼻,缠住她的四肢百骸。
伤口崩裂,渗出血来。
她疲软地向后一靠,脊背重重地抵住了身后冰冷的桌案。那坚硬的边沿硌着她的骨头,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麻木的痛感。
她再一次失了活气——靠着胭脂点染出的那点虚假的艳色救不回来的活气。
这一点都不体面,可以说是颜面扫地了。她想。
而这念头,像一枚冰冷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祁悠然早已麻木混沌的识海。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抽离的、对这副残破皮囊陷于如此狼狈境地的……嫌弃。
她调整好呼吸,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起身,像修复瓷器般将自己拼凑好。
她微微抬起下颌,脖颈拉出一道脆弱却异常倔强的弧线。
接着,没有言语,没有停留,她步履平稳地,一步步,踏出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满堂锦绣。
外面依旧晴空万里。
她在惨淡的日光下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走着。
回家……她要回家……
脚步虚浮,如同被无形的风推着,祁悠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马车下马车了,最终,她停在一座院落前。
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泼天盖地的、近乎蛮横的生机。
一切都被精心打理过,是恰到好处的。
梅香是甜的,泉水是活的,鱼儿是自在的,花朵是娇艳的,仿佛阳光都变暖了几分。
她耳边甚至可以听到那叮咚的泉响、锦鲤搅动的水声、蜂蝶的嗡鸣……
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绝妙图景——处处是闲情逸致,满目是富贵从容。
她如同一缕游魂,飘了出来,格格不入地戳在这片虚假的热闹里。
管事的闻声而出,甫一瞧见她,被她惨白的脸色惊了一下,却还是恭敬地迎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郡主您怎么突然来了?”
祁悠然却恍若未闻。
她已然沉浸在这片泼天的、喧闹的生机中。
她甚至眼波都未曾偏移半分,径直掠过那躬身的人影,脚步未停,默不作声地,朝着院落最深处的建筑走去。
她的影子被日光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砖地上,拉得细长而孤绝。
那扇沉重的门扉被推开。
屋内,一个活人,四个牌位。
牌位沉默地立在那里,如同四座缩小了的的墓碑,宣告着不可逆转的消亡。
只剩下活人的一双眼睛……在冰冷的牌位与凝固的时光里,独自,无声地……潮湿。
她的目光,长久地、贪婪地,停留在其中一个牌位上。
祁悠然微微启唇,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挤出一丝轻得几乎被尘埃吞噬的声音:“阿姐……”
那呼唤里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委屈与悲凉。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才将那后半句,如同一声最轻也最重的叹息,幽幽地吐了出来:“如今我年岁比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