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如巨蛇环绕而上又向下而行,连绵起伏的青山上田地如阶梯一般层层叠叠。
不过半月多,烈日便开始烘烤大地,热气将地面都晒出了波浪。山中更是闷热难耐,陶乐下了马车站在路边眺望远处那被围起来的居州府城。手上的草帽不停扇动,驱散衣襟里冒出来的热气。
“说得那么好听,这是从穷乡僻壤跑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真是作孽。”
陶真焉了一般趴在窗户上,嘴里叨叨个不停。身后忽然被猛地拍了一巴掌,让她痛得如反弓的虾,向前弯起身子。
“给你说多少遍了,姑娘家家该是文文静静的,一天天嘴里全是脏东西,再不听老娘把你的嘴缝起来!”
陶真委屈得摸着后背,愤恨道:“你还不是一样!”
见巴掌又要打下来,她连忙蹿出马车一跃而下。
马儿在吃着草,车夫对其泼水降温,“我说小娘子,你们到居州来是做撒子嘛?我听你们是从东边来的,那便多好啊。”
嘴里念叨着官话又带了听不懂的地方腔,好歹大体能猜出来说得是什么。
陶德明骄傲道:“我女儿被官窖大人瞧上了,来做活呢。”
“哟!官窖园啊?”车夫两眼顿时放光,“恭喜恭喜!那地方可不一般呐,都堪比宫里当差的大人了。”
陶真伸了个头过来,面色惊异好奇道:“这么好啊?”
“你不知道?这官窖园直属宫里,他们的酒啊都可以当钱用呢!”
“什么?!”陶真连忙撑起身子,张兰也一把掀开布帘子,“酒当钱用?!”
“对啊!”
张兰叫道:“哎呀,早知道我们来时先回家把酒搬来了!”言语中可惜悔恨呼吁而出。
陶德明笑道:“人家都说了是官窖园的酒才能当钱用。”
陶乐也望了过来,她也没想到官窖园竟然如此厉害。
车夫眼中像是看见了几个没什么见识的农户,随后乐呵呵热心肠道:“官酿酒品质极其之高,这可是硬货!我听说,有些大人的俸禄都是用它发的呢!”
“我的天哪!”陶真双手猛拍膝盖,转头对陶乐道:“你这是天降大运啦!”
大半月的风尘仆仆让人人面如土灰,此刻一家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
陶乐面上也止不住地欣喜,但却收敛了许多,她镇定柔声道:“那老伯可否给我讲讲官窖园的事?”
老伯晃悠着脑袋道:“听说官窖园中规矩极其严苛,稍有不慎就会被赶出来,小娘子到时候去了可要循规守矩。那薛青大人你晓得吧?”
陶乐愣了愣,“我晓得。”
官窖园内有内酒坊使和副使,薛青就是副使。
听说她将内酒坊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人见到她都害怕,现在她暂时还未回来。
车夫说完后笑道:“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小娘子去了自然就了解了。”
陶乐点了点头,对车夫答谢。看着那远远的城府,内心涌动着激动,兴奋之意从眼中溢出,一路到府城嘴角都止不住地勾着。
慢慢靠近府城,见路边好几家驿站,张兰低声道:“这儿开这么多驿站呢?”
数个马匹商队在路边停靠,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娘,这些人穿得好奇怪。”陶瞻新奇地趴在窗边,指着路边歇息的路人。
陶德明连忙将他的手拉了回来,严肃着道:“不许对人指点。”
那女郎穿着藏蓝色衣裙,上面有白色图案,纹样繁缛多变,看着像是鸟儿,头戴银饰在阳光下闪烁。
“我们这儿与你们那处不同,有支系和部落,原本就是很多个寨子现在成了州。”
耳边是车夫的介绍,一家人进了府城,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木房子中,房子有两层,下面一层有些是空的,有些养了牲畜。
道路狭窄,但处处都是小巷,似乎皆是相通的,房子层层叠叠修在山边,抬头能看见上面的连绵的屋顶。
数个身着五彩斑斓的女郎郎君穿梭在小巷里,有些手中提着木篮子,说说笑笑,只不过她们头上没有了那些亮眼的银饰。
路边一家小摊支着热气腾腾的蒸篮,掀开后滚滚白烟冲天而上,里面躺着个个用绿叶裹成的方形。
到了一处驿站,车夫下马停靠示意众人目的地到了。
寻到处客栈,掌柜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又快又响亮,一家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能尴尬着笑。
好在陶德明和陶乐都是个会官话的,艰难地与掌柜磕磕绊绊交流后入住了两间房。
一家人新奇地四处又看又摸,他们从未离开过清水镇,顶多也就是在府城来回一二,虽然此时人生地不熟但聚在一起只有欣喜和好奇,也不觉着不安。
出门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陶乐嘶呼嘶呼得从怀里拿出裹了绿叶的东西,原来这叫黄粑,吃进嘴甜甜糯糯,清香四溢。
一家人东吃西喝个个肚子撑得胀满,晚饭都吃不下了。
陶德明道:“明儿我去看看有没有租卖房子的。”
几日折腾下来终是选了一处傍水的屋子,这个屋子悬在河水之上,令人惊奇连连。
陶真抓着门不愿进来,她抖着腿道:“我不住这个,要掉下去的!”
卖房的老奶奶同是东边来的,笑着打趣:“放心,你在这把地板蹦跶穿了都不会掉进去。”
一家人入住后时不时就是陶真的尖叫。
“虫!虫!”
“我的衣裳吹水里去了!”
“陶乐!你不准晃栏杆!陶瞻!你不准跳!房子要塌啦!”
终于习惯了下来,陶乐收拾好行囊后被一家人送到官窖园门口,只见朱色木柱耸立在路边,上面挂着巨大的木匾。
她将手里的木牌递上,被人引着走进去,回头与家人示意拜别。
“女郎请先在这儿歇息片刻。”
接引之人低着头,公事公办地将她引到一处院子,院子里看起来是有人生活的,推开房门便是一个简单的木桌和四个凳子。左右两个小门,门内两张床,一张床睡两个人。
其他床上都放了物件,陶乐走到左边小门内,将行李放到靠墙这张空床上。对面那张是靠窗的,虽然只有一人的行李,但陶乐不太愿意与陌生人一同睡觉。
右边那房间一共住了四人,这边就她与对面两人,她看着自己这个同室之友的床铺,被褥叠得不是特别整齐,衣服有些散乱的放在床头柜子里,枕头下好似塞了什么东西,露出个绣了花的角落。
“女郎,请换好衣物后随我来。”
接引的人去而折返,站在院外高声轻呼,陶乐出门后见她手中捧着藏色麻衣。
换好后陶乐发现这衣服穿在她身上略微大了些,可能她们也没想到陶乐会这么瘦。
她随着同样藏色麻衣的人一路向内,眼睛四处张望着,眼中好奇。
远处几名女郎打闹声穿来,看见她后都噤声不语,好奇地打量,窃窃私语。
女使细细介绍着官窖园,副使薛青负责的是酒税征收和市场交易,主使张天杨大人负责的是酿酒的品质。
这里的酒多数用于交易,而有个别酒会送去汴京尚酿局,用以宫宴供酒和祭祀时的补缺等。
酒监会时刻视察,确保酒的品质。
陶乐心中一惊,原来不只是官窖园,汴京还有个尚酿局。
一路走来才发现这里面到底有多大,走得她鼻尖都出了细细的汗。
“今日开始你便跟着王娘子,听她安排。”
一名头发花白的女官上前,示意陶乐随她走,陶乐去了后她细细介绍一路走来的详细。
进了一个房里,房子是长条状的,两侧排列着数个地洞。
“这里是叁拾玖号酒窖,今后你便与她一同负责这里。”
陶乐见对面小女郎扎着个双丫髻,两只手掩在袖子里恭恭敬敬对王娘子行礼。
两人互通姓名后,得知对方叫阿蛮,似乎不是汉人。
天渐渐黑了下来,阿蛮带着陶乐去领饭,进去时一个人都没有,她们好似是第一个来领饭的。
明明是两个人,阿蛮却领了五个人的饭,陶乐领了饭见这里有桌凳正想回头叫人,但阿蛮脚步不停,匆匆往外走,陶乐只得跟上。
在阿蛮带领下两人熟门熟路进了陶乐居住的院子。陶乐惊异道:“你与我一个屋子?”
“是的。”
她进门后虚虚指了指左边靠窗那床,话语僵硬地一字一句往外蹦,“我睡那里。”
随后她便不再言语,抱着碗坐到一边低头闷闷刨饭。
陶乐见对方一直都不愿与自己多语,心想这阿蛮话还挺少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得不熟练。
端出碗瞄了眼她的手,发现她指尖有些红得不对经,端着碗的手甚至还在微微发颤。
阿蛮低头默默扒饭,注意到对面的视线,她低声道:“今晚,你值夜,快吃。”
言语中有些僵硬和冷淡,像是不愿意与陶乐拉进距离。
陶乐哦了一声后便不再多看。
吃完收拾好碗后想到自己顺路会去厨房,便好心地将她的碗也收走,准备一道带过去还了。
端着两个空碗出门时与四人对上,那几人堵着陶乐的路,都默契地不说话,眼睛却是从头到尾地打量。
其中一人身材高挑,看起来长手长脚的,她一把推开陶乐高声喊着:“累死了,饭呢!”
陶乐见对方好似来者不善,不愿招惹,只能后退避让。
“你就是今天搬进来的?”
剩下三人里,领头那女郎面上施了些粉黛,清纯的脸点缀了些妩媚,声音略微沙哑却捏着个娇滴滴的腔调。
“是的,女郎们都是同屋好友吧,我叫陶乐。”
陶乐勾着唇角特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但不想那领头的眼中好似有些不满,针尖一样的眼神在陶乐脸上四处戳着,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谁与你是好友了。”
她旁边那人长得尖酸,薄唇略微向前凸起,一双下三白的眼睛看向陶乐手中的空碗。
“哟,这么好心啊?帮阿蛮还碗呢?”
另外一边那人皮肤有些黑黄,面上缀了些斑点,但五官娟秀,耳朵小巧地分部在脸边。
“不如帮我们也一并还了呗。”
陶乐立马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关系,一个大小姐和她的两个狗腿子,至于方才撞她那人,也是个趾高气昂的。
她不明白,这官窖园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关系存在,这里面不都是应该痴心与酿酒之道的同道中人吗?
带头那人嗤笑了一声道:“行了,一会儿人家找薛大人告我们状呢。”
说完她昂着头走进去,那名下三白的女郎不屑地故意撞了一把陶乐,险些将碗撞落。
“哎呀~你挡什么路,以后可要小心些。”
陶乐端着碗不语,经历种种后她学会了沉默以及收敛,转头出门时眼里却是阴沉不定。
这里好像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
不管了,她只是来做活学酿酒的,其他事和人能不招惹便不要招惹了,免得又惹了一身麻烦。
她和家里人好不容易才逃过命劫,只要好好学酿酒,一家人平平淡淡生活下去也挺好。
她站在酒库外听着耳边蟋蟀鸣叫,不知道爹爹他们在外面怎么样了。子时已过,铜锣声响起,陶乐转身落锁提上灯笼往回走。
入房后轻声取出铜盆,抽出帕子时忽然听到身后抽泣声,陶乐脚步一顿,随后继续出了门。
轻手轻脚洗漱后她回了床,实在是疲惫,她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细微声吵醒,陶乐撑起头见阿蛮已经穿戴整齐,她看向还没亮起来的窗户,揉了揉眼沙哑着声音道:“这么早就要去值班了?”
阿蛮身形一僵,转过身将手立在唇上,她五官小巧,脸也小小的,整体不算精致,就是寻常人家的老实长相,有一双类似与范巧圆的小鹿眼睛,干净得仿佛一滩清泉,不过此时泛着血丝看着有些可怜。
她指了指右边关着的房门,示意陶乐不要说话。
见她这般谨小慎微,惧怕那四人的模样,陶乐有些睡不着了,干脆也起身穿衣。
她端着盆子出门洗漱,发现堆放垃圾的桶里丢了个熟悉的绣花物件,看起来好像是一张手帕,想起来应该是昨日在阿蛮床上看见的,只不过不知为何此时被剪得稀碎。
洗漱好后,正巧与回来的阿蛮遇上,只见她手中提着两个昨日见过的饭箱子,这是每户房一间一个。
她将饭箱子放在桌上,伸手端了个碗出来,上面放了两个白胖胖的包子,然后是一叠咸菜。
她端着碗站在院子门口,回头示意陶乐也端着去吃饭。
这下陶乐顿时觉得有些好笑,都是来打工的,怎么还有的当起娘娘,有的当起奴婢了?
但她也按照阿蛮的模样,端着碗走到门边蹲着默默啃,两人凑得近了她才发现阿蛮手指上怪异的红是一条一条的,像是被抽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