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我的故事令我想起这首曾经我从某本书中翻看见的古老的东方的诗。
不过我的故事很简单,开始在偏僻得几乎被现代社会遗忘的古堡。
彼时,我接到外派,只身前往离当地最偏远的山区还有4公里徒步路程的荒废古堡,哪怕我不认为这里会有什么探查价值。古堡从整体看上去就是最典型的古建筑,圆顶的中心堡垒外围是尖顶的高塔,破落凋败的黑砖表皮足以看出它年代久远,外围是废墟花园,野草杂生,探出石墙裂隙,都在坍落的矮墙内,被隔离出一方天地。虽然不太恰当,它与周遭土地并非格格不入,内外间,横扼一条石子的路。
越过唯一一扇可以踏进古堡的隔离天日的木门(这是一扇极其厚重的木门,彰显着它与贫穷人家不堪重击,轻薄小木门的悬殊,它的厚重是高尚的,身躯是昂贵的木头,但是已然被时间淘汰,并且已淘汰了许久),从其间落尘蛛网穿过,我也就背光开始踏入浓厚到抹不开的黑暗,恢弘的木门喑喑哑哑被略在身后。
古堡内绵密的灰尘任呼吸涌进鼻腔,一点点气流,就带出眼前一片灰蒙蒙,看得清无数尘粒在眼前飞舞,不慎便会吃进一嘴干灰。这座古堡里弥漫着无疑死了有很久很久才得以产生的腐臭,古堡就像死在它暮年,不仅肮脏,残破,还僵硬,枯竭,糜烂。手电筒很亮,放射煞白的光,照着纯黑色墙壁,同样黑色的地板,更深处暗沉墨色阶梯口,到处都一般黑。并非在这极端空旷古堡内的地面上走,而是走在深厚的柔软的绵绵的灰上,像是踩上没有豌豆的20层鹅毛的被褥的床。这座古堡极高顶,覆尘吊灯蔽顶垂下几米,想过去的惊艳,到如今反倒压迫。单看眼前的情景,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是正走在某个肉食生物细窄的肠道,堡内纵使空阔也被不透光的黑暗逼仄得狭小,仿佛走不了多久就会暴露在眼前大片大片的腐肉。
沿着古堡内部圆形构造的直径,我来到另一边台阶口,高高的台阶底下黑洞洞的。台阶过于古老,积一层黑到发亮的灰,可以想象踩上去的湿滑,从如此高的阶梯跌底是很可怕的,不得不攀扶手,然而扶手看起来也并不很稳固,晃晃悠悠,其上大概覆了一层霉菌,扶手厚厚囤积的灰尘之上,斑斑点点,令人难以靠近。不过此时,比起完成任务,想要下去一探究竟的心理占了上风。
往下,空气越发稀薄,臭味扑鼻,只能稍加屏息,左手打手电筒,仅勉强看到前面一级台阶,右手隔着撕下来一层衣服布料扶着栏杆。厚底的靴子在灰之上踩出脚印,细烂软灰除了些许粘在靴底都随刮擦撒落至下一级台阶,透出依稀可辨复杂纹路的阶梯轮廓。
最初,台阶被建造,如冰般半透明,竖贯整个城堡直达地底,随之废弃。
良久后某天,几声清脆的咳嗽,以尖细的音调,盖过了此起彼伏的沉重脚步,突然开始在这空旷寂静的堡垒内回响。深入地下,他不自觉掩捂口鼻,潮湿气味浓烈到微呛。堡壁秉烛,光打在他洁白的手背,指轻覆上莹白的面部皮肤,纷杂凌乱,刺目的金黄色头发不加规束,垂落眼前,混杂湿润粘连的金色睫毛,略一垂眼,堪堪遮住纯净如玉的碧蓝色眼睛。烛火摇曳,光影流转,纤弱颤动的影子铺在古堡石壁,如风吹动薄纱,他随押解从台阶一步步迈下,花圃的甜味离他越来越远。
华贵柔顺的曳地白裳下,台阶曾一度雕琢华贵,山鸟名木等栩栩图纹,折射其上红艳壁烛的暖黄光芒,于阶内流转鎏金色光。过去阶梯壁是敷面红丝绸,上满挂历代帝王将相肖像,也不乏些许名家画作,珍稀兽皮、角与牙,下镶嵌宝石,珍珠与碎钻。当时,右手边镂空银皮下裸露纯金扶手,繁华雕栏如茎花寄生。此去经年。反之,灰尘散尽,往昔古典优雅。
王子从今天开始就正式居住在古堡底地下室了,虽未言明,也知道这实则囚禁。王宫里的人除了这位最年轻的王子,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突袭中,焚烧漫天的大火下,无一幸免,而这场来自新皇恩典的赦免,不在于他在政治军事上的无知,独因那张令屠城首领动了恻隐之心的脸。不过纵使这样,他仍是被抛弃了,如果说不算上四名跟着他下来,奉新皇之命看守他的警卫。对于被囚禁的王子来说,警卫也很少见,只偶尔一两个人来送三餐,几乎所有时间,他只能自己孤身缩在算是整个阴冷潮湿地下室最温暖干净的一个角落。渐渐的,哪怕暴露在警卫们的视线下,他也不再说话,他开始回避警卫,在脑内寻找对话。这样后过不久,警卫们便不再看他了,既不偶尔见缝插针与他说话,也不总是远远就注视着他,像回到最初监禁他时般,送完餐,利落离开。
里面不知道的,或者说下面不知道的,上面已经传疯了,王子疯了,前王子疯了。前王子当然并不被视作威胁,囚于古堡,他既不可能逃走也不可能复辟。但新皇杀光王族上下,却唯独放过了他———仅凭一张脸。宰相看着新皇,有点哆嗦,哪怕他亲自见过,也知道那是怎样完美一张脸……底下众人也都暗自揣摩,这个异常美丽的王子……新皇到底怎么打算?从一直屏气凝神盯着地图到略带疑惑,不解地抬头,圆桌上,对上底下一众悄悄抬头的目光,新皇不动声色。片刻,像是终于明白了众人的想法,一句,把警卫收回来,准备攻破邻国,就定音。此后只有一个怯懦的奴仆不断往里面送饭,虽然食物依旧干净足够。
别人不知道的是,王子现在也不在脑海里对话了。
某一天,踱步潮湿森冷的地面,王子无意间走到了地下室的很深处,在那里,无人知晓之处,他找到了匿于黑暗的一面镜子。那是个魔镜,显然是个魔镜,非比寻常的华丽,比他做王子时照的镜子还要更硕大的外框,其上有无与伦比的钻石与珍珠点缀,比宫廷最名贵的镜子还更雕琢得美丽,除了其华丽繁复的外表,冥冥还好似有声从巨大镜面内世界的幽深处发出,声音极度清透亮丽,更准确说,那是一种孕育在空洞洞古堡地下室里的独特回响,来自魔镜的独特的声音。镜面光洁无比。离灭国已经过了长久的时间,透过这面镜子,王子再次看见自己,地下室为他蒙上一层灰,如一层烟,一开始,镜子只是映照着他的样子。不过日与时移,魔镜久了对王子也有了感情,魔镜不会说话,但镜中画面就是它的语言,某天它给王子看了他的过去,繁花锦簇的花园,春雨雨幕间,仆人被远远落在身后,递出的伞上雨珠滴滴答答,顺伞骨和(hè)雨哗啦啦落下,被伞面遮掩着的前方,王子白衣素裳,奔跑中皇冠链坠叮叮当当作响,雨声越来越大,一阵阵盖过他清脆的音调。
这算是它主动跟王子说的第一句话。从此,王子就被某种无法抑制的情绪支配住了。
他开始向镜子索求,言语轻柔,眉目悲蹙,恳请镜子复现昔日皇宫内的各种景象———随和温顺、年老白发的父王,衣着华贵、举止端庄的母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跟在自己身后、瞻前顾后的仆人,同样金发碧眼、荣华富贵的兄弟姐妹;偌大的皇宫,打理得纤尘不染的卧室,柔软的床,清点不尽数目的奢侈的服装,可口的佳肴;用马匹拉车代步,赶赴大大小小举办在宫廷的隆重舞会……然而魔镜并非有求必应,镜子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变化镜中倒影,有时候却答应得很快,时间长了,王子也学会怎么跟镜子打交道了。当魔镜基本顺从王子,一天内可以变换破国前一生的图景。
王子最开始完全不注意,镜子总是暴露在送餐仆人的视线。幸运的是,仆人太过胆小,他根本不可能注意黑暗中有什么,他总是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跑掉,四名警卫也早在王子发现魔镜前就走了,事实上并不需要怕镜子被发现。
镜子总是暴露,但是当王子意识到这件事时已经很晚了。
突然有一天王子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他无时无刻不待在这面镜子旁,左顾右盼,他几乎整天整天把镜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地下室某个地方缩成一团,当他听见从头顶响起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就开始慌慌张张,东躲西藏,最后,总是在仆人来到地下室最深处地面前一刻,把镜子藏好,他看到仆人到来,神情奇异,又遮遮掩掩。但是仆人并不注意,他只是照例来送饭。
仆人每次都胆战心惊,从外面明亮的地方走入这座幽深的古堡(在大概千百年前依然是一座古堡),古堡虽是华丽的,神圣的,惊艳的,但即使有吊灯与壁烛,也显得几分昏暗,地下室尤其是阴冷的,不仅漆黑,还是潮湿的,肮脏的,走进来,像从富丽堂皇的明媚,走进可怖的地狱,这也难为他了,免不了他总是在送完食物后飞也似的逃跑。
等仆人没入黑暗,王子才缓过来剧烈的心跳,直至确认声音都消失不见,就跑向镜子藏身之处,镜子响起清澈绝伦的声音,冥冥之中似在呼唤王子过去,它映照出的画面就是它的语言,这次,王子在镜中看到的是灭国前夕,当时正在举办一场本国最盛大的晚会。
仲夏夜晚,皇宫里到处灯火通明,哪怕是花园里最刁钻的一角,在此夜也清晰可见。而除皇宫以外都是一片漆黑。月在今夜尤其明亮,流淌着浓郁的纯白色光芒,在皇宫上空闪烁,橘黄的光从舞会中外泄,与月光交汇于皇宫高耸穹顶,宫廷被蒙上一层光晕,在无边际的黑夜耀如一颗明珠。身处宫殿大厅中就身处一片古典壁画,人间仙境。
霎时间,王子被魔镜创造出的画面惊愣在原地,他始终不愿回忆的回忆就这样径自出现在他眼前。繁华的夜晚,父王坐在满汉全席、珍馐前最高位,被灌得酩酊大醉;在他身旁,母后正被众多贵夫人簇拥,聊着贵妇人间独有的茶余饭后的谈资;高台餐桌下,王子公主与贵族家眷、王室旁系,正着迷于广袤舞池间快活起舞,越来越多餐毕的贵族也高笑着,陆续加入其中;他自己当时正躲在舞会一角,品尝进献上来的稀奇美食,仆人将他紧围住,递上一盘盘装饰精美的甜品与五光十色、盛在琉璃高脚杯中的饮料,喝或者尝上一口就有人接替来端走不要了的食物……
王子感到一种从手脚散发的冷气正在慢慢侵蚀他的心,因为在这之后发生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史无前例的一场盛大的亡国。
对新皇来说是这样。
王子蹲下来俯视镜子,更近一步看向镜中那幅图景,为了使自己信服这确是亡国前夕的景象似地辨别细节,冷汗从额头渗出,滴向镜面,他此时心跳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程度,除了心跳声,黑暗中不知怎么越发清脆的魔镜的声音也开始在空阔地下室回响,最后在耳内混合变成嗡嗡的耳鸣。
这一刻,王子只剩下对魔镜的恐惧,无论他如何呼唤,镜子都完全不打算停下。
脱力扑倒在魔镜前,他跪趴在镜沿,紧攥着镜框,指节被钻石硌得发红泛白。弯腰垂头,另一只颤抖的手缓缓探出去触碰镜面,他一边感到绝望,一边抱着近乎荒诞的希冀,祈求它可以就这样停下。在王子指尖够到镜面的那刻,魔镜骤然起了波纹,一圈圈从濡湿指腹中心往外层层荡开,微微反光,波浪般镜面模糊了其中舞池,真的仿佛停缓了时间,却不等王子松口气,镜面立刻就恢复光滑如初———镜子不仅没停下,镜内时间反而加速流淌。
彻夜不眠的皇宫外围,隐没于黑夜远山里的城镇点亮起星火点点,红色的火光,小而密,从远处以迅猛之势逼近这座歌舞升平的城堡,马蹄声,金属甲胄的碰撞,兵戈摩擦与鼎沸的人声,城堡外所有的一切,尽数在皇宫舞池演奏的恢弘管弦交响乐声中溃败。灯光越发灼眼,舞会的气氛也被推上了高潮,国王高座,酣酒中大笑,唱和着同样兴高采烈的舞会众人,王后掩面端坐在国王旁,一身雍容,看得众女眷满目珠玉,其他王子们、公主们各自被人群围住,于贵族间碰杯,谈笑,或是再次被邀请舞一曲。
王子看到灭国前的最后一幕,是身着上好布料衣物、一脸焦急的仆人们,各个仆人上身剪影远近层叠下,灰暗中割出来一条展露舞池中心景象的金黄曲线裂缝。
不!
王子第一次叫出来,发出如裂帛的破音。
整个身子都酸软下去,指尖落入映着殿堂金光闪闪的镜面,又一次,镜面荡起涟漪。急促的波将人,音乐,舞池吊灯的灯光都一并漾开,时间再一次停驻,但是一如之前,涟漪散尽,什么都没能改变,魔镜继续变幻。王子看着镜中一切情景恍如昨日……
皇宫大厅的乐曲继续流淌,喧哗中,人们高昂唱颂繁华,魔镜本身发出好像时间汩汩流动的声音,有点清爽又有些闷,刺目的金光中,只有火燃烧在王子的耳边,在暗夜噼里啪啦炸开,将他拽回火光接天那个夜晚———漆黑夜幕下火把熊熊燃烧,黯淡渺小的焰火因汇聚变得磅礴,围困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王宫,裹拧成一条厚厚的红色的环,黑暗中如有生命般涌动。火越烧越旺,噼哩声也愈发沉闷,直至宫外第一声盖过宫廷乐器合奏的号角吹响,霎时间,和着踢踏的马蹄,兵器的铿锵,响彻云霄的齐声口号,所有火种惊破月夜,于高空拖着灿烂弧线的尾焰,坠落皇宫脚下,借吞噬生机勃勃的花园,瞬间火势滔天,细小的火足沿皇宫的边角一路往上爬,一时间尖叫与嘶喊,迅速全蒙进大火滚滚的浓烟。皇宫如今像个熔炉,皇宫底下的军队环在城外,好整以暇,他们安静注视大火蚕食宫殿,盯赏宫廷高处数扇窗前奔逃人影幢幢,刺耳一声尖叫,高楼被撞开第一扇窗口,烟尘冲出金黄舞厅升腾间,一点红光,飞舞着从高塔跌坠,几秒后“啪”一声,摔烂在地面,蔓延开来的嫣红血液彻底宣告一个王朝的覆灭。
慌乱中,灰扑扑的王子被一个皮破血流的仆人护卫着,从皇宫正大门踉跄出来,火光中,下一刻便被军队铁蹄团团围住。
从领头的将军身后勒马近前的,正是最后于王子故土废墟之上,自封了新王的邻国皇子。还不等仆人跪下哀求,便拔剑斩下其头颅,滚烫的腥臭的血喷射到王子脸上,溅在他失色的唇角,新皇看着那张竟令自己最熟悉的血液也变得略微惊悚的脸,迟疑了一刻。
俯视身下人一会儿而后收剑,与王子恍惚对视间,决定赦免他的死罪。接着,一匹匹高大的战马擦着衣衫凌乱、跌坐在地的王子的身子而过,闯进宫门,紧随新皇其后,天光破晓,火焰渐熄,理所当然的下一步———清剿宫中余孽。
魔镜自顾自变幻图景,软银精铁,赤练沉锁,浮沫绿苔,黑斑湿壁,镜内却朱弦,玉笛,琴鸣,管急,盖过地下室魔镜的空灵回响,乐器声织加,一声尖过一声,如涌潮频退,哗然不止,音调陡升,突的滞涩,凝结中,下一步就将上高潮!红色火光中,王子惊醒,晕乎乎地看见炫目的金光,从镜内向外放射,像室内爆裂的闪电,锃亮整个地下。
每一寸,于此时,似白昼,破晓,仿佛舞会当晚殿堂般的灯火璀璨。
王子碧蓝瞳孔被光引亮,流转魔镜的斑斓光色———如果魔镜不休———盘桓巨大白色监狱,霎时不知哪里吹起狂风,轰鸣中天旋地转———如果大火不熄———洇灰白色衣摆倏然鼓作,重新响起的音乐只剩下小提琴被拉到弦颤———如果兵剑铁骑都不撤退,如果注定血流不止,如果,如果,如果舞曲就停驻在它最单薄的这一刻,王子耸立镜前,垂头望进镜面,顺风行止于镜沿,如登临绝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