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歇,崇贤坊内东北隅的童家主屋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童白起身摸索着披上麻衣,冰冷的粗麻刮蹭到肌肤,激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咳…咳咳…”床里侧传来白氏的咳喘声,“今日还是在小厨房忙活?”声音嘶哑。
南面窗格上挂着的草帘挡不全寒风的透入,却将天光遮得严实。
童白摇头后才意识到屋内暗不见五指,出声道:“去了才知道。”
“多穿点…”尾音被吞咽成喉音,轻不可闻。
“好的,阿娘。”说话的功夫,童白又在冬裙之下添了条絮着旧棉的夹裤,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这是白氏拆嫁衣内衬所缝制的,偷藏着才免去被原主当掉的命运。
下床站定,童白抱起麻被,往床位蜷缩在一起的黑影身上盖。麻被里的干芦苇叶因她的动作簌簌作响。
“唔?”依偎在一起的三小身影中间的那个喃喃道:“阿姊?”带着浓浓睡意的小奶音,是三岁的童三娘。
童白声音也软了,“是我。”说着,将麻被盖在三小只身上,掖好被角,轻拍几下,待得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悄声出了房间。
这一切,全被睡在里侧的白氏听在耳中,她手指深深掐进麻被,滚烫的泪水滑落眼角。
这人虽嘴上唤她‘阿娘’,唤二郎三娘四郎‘弟’、‘妹’,长相及脖间的胎记跟大女儿一样,也作出跟她们亲昵的模样。
但她却知道,这人并不是她的女儿。
院子里的童白不知道白氏已发现她不是原主。睡了一夜的硬床板,腰有些不适,趁着童家人都在房内,她在院子里以掌抵脚背拉伸腰肢,顺便打量着童家院子。
黄土版筑的厢房围作曲尺形,除茅厕和灶屋外有三间屋。正屋住着白氏和两岁的四郎,东屋住着十三岁的原主、六岁的童二郎和三岁的童三娘,西屋则是用作仓房。
上一年冬日特别冷,童家所处的东北隅是风口,夯土墙挡不住寒风。白氏让几个孩子都随她一同住正屋,相互依偎着睡,还能暖和点,这一睡便到了现在。
唐长安地处华|国西北,二月底依然寒冷,鼻腔呼出气体都能成霜。
简单拉伸结束,童白取下西屋门闩上的鱼形铜锁,就着天光来到角落的米缸前,移开压缸石块,踩着缸边的硬土疙瘩,两手扶着缸沿头往里探。
能将童白整个都装进去的大缸,如今只剩浅浅一层粟米——这还是她问卢婶子借的粮。
童爹原是延寿坊崔将军府上的部曲,前些年一直追随主家在外征战,因在战役中立了大功,童爹用军功向主家求了除贱籍的恩典。
武德元年八月,也就是去年,童阿爹持崔将军的‘手书除附’在万年县署除去了童家六口的贱籍,又花八十匹绢买下崇贤坊东北隅的小院。
要是没有白氏这场病,家里的余粮和余钱,应是能撑一段时日,但白氏今年年初便病了。断断续续的看诊抓药,家里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
再加上原主,前段时日在外听闻阿爹战死的消息,奔回家将消息告诉了因风寒卧病在床许久的阿娘,白氏怒急攻心、咳血昏迷,原主请来济世堂的医者,家中积蓄耗尽才算救回白氏。
原主去西市时,被骗得用家中余下的三斗粟米换来半袋稻谷。只因听说稻米熬制的米汤养人。
唉!
然而,平日不进灶屋的原主分不清霉米和潮米,将换来的霉稻谷舂米后下锅煮粥,煮好后,原主先舀了一碗试喝,这一试,就把坐拥百万粉丝的美食博主童白给试来了。
童白穿来的前一秒,正在某家小巷里的私房菜馆探店,品尝着粉丝留言推荐的288一碗的白米粥。
再睁眼时,便瞧见一身穿仿唐装麻衣的五六岁小娃用冻得发紫的小手紧攥她的衣角,视线在躺在地上的她与那碗泛着不正常颜色的米粥间来回移动,另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娃红肿着双眼趴在她身边抽噎,还有个更小的娃嘴啃着苇席,双眼直盯着自己。
还不等她出声,喉间那股土腥和腐|败的霉味直冲天灵盖。
下一秒,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冲进脑海,冰冷的粗麻、绝望的咳喘和那碗泛着诡异青绿的粥……,最后定格在那哄骗着原主买下霉稻谷的妇人脸上。
美食博主童白哑然,不就是喝一碗白米粥而已,她怎么就穿来了乱世初定的长安城呢?!
轻叹一声,童白小心地舀出够早膳用的粟米,移回石块。出门前目光扫过大缸旁的小缸,那里面还存着原主用粟米换来的半袋霉稻谷。
这害了原主性命的霉稻谷,她总觉得或许还能有用。
去到灶屋,往陶釜里舀了几勺水,童白蹲在地上用燧石摩擦生火,火星溅入细茅草中,她小心翼翼地吹气,好不容易生起火,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灶膛里的摇曳的火苗出了神。
好在她做了一期用农家土灶做美食的视频,不然穿来这,连土灶怎么用都不知道。
但原主却是不会用的。
虽然她知道只要做出与原主不符的行为,便会有暴露的风险,想着这几日白氏面对她时的不对劲,她摇了摇头,都要饿死了,暴露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水刚烧热,童白舀水将布巾浸湿后拧干,从眼角开始细细擦拭。
童家没有水井,每日用水需去坊西的水井处,白氏病倒后,这打水的活计落在了六岁的二郎身上。
二郎力气小,来回数趟才堪堪满瓮,原主在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童白穿来后,便由往日的洗脸改成了擦脸。
擦完脸,拿起昨晚便浸泡在水中的杨柳枝蘸着青盐洁牙。
苦涩咸味在舌尖化开,没多久,铁锈味也出现,她还是掌控不好力道,牙龈被戳破了。
这让她想念自己的电动牙刷和薄荷味牙膏来!
才洗漱完,就瞧见灶膛里的火熄灭了,准备再生火时,侧方伸来一只小手将燧石拿过去熟练地摩擦起来。
童白转脸看过去,样貌清俊,跟童白氏有五分相像的童二郎,正一言不发、动作熟练地生火。
“吵醒你了?”童白问。
“没,”童二郎摇头,“睡醒就起来了。”
长安天黑前闭坊门,非必要不让出坊,坊民早已养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物钟。
瞧了眼外面的天光,童白又问道:“三娘和四郎呢?”竹床有些高,三娘虽有三岁,但下床怕是有难度,四郎更小。
“阿娘起来了。”
童白知道有白氏看着,也放下心来。
将粟米揉搓去糠,澄水三遍后用清水泡着,童白问童二郎:“二郎,昨日的粟米粥可好喝?”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童二郎脸上,有些发红,他回想起昨日喝过的粟米粥的美味,用力点头:“好喝!”
“好,”童白杏眼笑成弯月,顺手摸了摸二郎的头,“那你今日帮阿姊看着火,阿姊继续做好喝的粟米粥。”
童二郎低垂着头,对于阿姊醒来后喜欢摸自己头这一点还是不太习惯。但,要是阿姊喜欢,他作为阿爹说的家里的小男子汉,也不是不能被阿姊摸。
童白眼角余光瞧见他那纠结的小表情,不禁莞尔。
要说这穿来后唯一的好处便是多了几个懂事、可爱、乖巧的弟妹们。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旁观着他们努力生活的模样,就不禁带入了她曾经的生活,也不禁多了几分责任感。
所以哪怕被白氏发现了她不是原主又如何?
暴露身份和饿死之间,她本能地选择了前者!
因为她想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童二郎抬头看向阿姊,葡萄大的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昨日四郎喝了一大碗米油,阿娘喝了不少,我和三娘也觉得这般熬煮的粟米粥更好喝。”阿娘说会中馈的阿姊会害死他们,可他觉得阿娘说的不对,会做饭食的阿姊比之前的更好。
听到二郎的话语,一丝暖流涌上童白心头。
醒来后这几日她没少在外逛游,想着看到的整个社会大环境,她难免挫败。
作为穿越者,她一没系统,二没金手指,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制作美食的经验。
唐人或许喜好美食,但长安城坊市管控严格,不管是售卖华贵之物的东市还是偏平民化接地气的西市,都是午时后开市,天黑前闭市,对她所设想的靠美食赚钱之路增添了不少难度!
童二郎的肯定像是及时雨一般,让她觉得熨帖。
陶釜里金黄色的粟米在水中翻滚发出‘咕噜’声,打断了童白的思绪,她边轻声道:“换小火,”边把竹筷架在陶釜口,盖上盖,“二郎在这看着火,我去看看三娘和四郎。”
粟米被高温逼出的浓郁米香,丝丝缕缕钻进二郎的鼻腔,二郎悄悄咽下口水,却不忘绷着小脸装大人模样的点点头。
童白进到主屋时,三娘穿好外衣坐在床上看着白氏抱着四郎给他穿衣。
她抱下三娘,“先去尿尿,别憋坏了。”又取下窗格上的稻草帘,不甚明亮的天光照在身上,就跟过去几日的清晨一般。
白氏趁机盯着童白颈间的胎记打量,那抹蝶形红印确与大女儿的无异。
可她知道哪怕身子一样,但里面的人不一样了!
童白此刻无暇顾及白氏的想法,抱过四郎,去到院子角落,哄着四郎尿了第一泡晨尿。才进灶屋,就见三娘蹲在二郎身边,眼睛却一直往灶上的陶釜看。
怀中的四郎也闻到了米香,他在童白的怀中灵活的转动着身体,指着灶炉道:“吃!”
谁说小孩子的嘴不臭的?
童白皱着眉,放下四郎站在三娘身边,取来三个竹制杯子,舀好热水,“二郎带着三娘洁牙洁面,我负责四郎。”
等到洗漱完,粟米粥也好了。
童白掀开锅盖,木勺掀起金黄油膜,凝如脂玉的米油裹着粟香漫开。熬煮好的粟米粥,米粒几乎完全溶解在粥中,达到了水米交融的状态。
三娘扶着二郎的肩边踮着脚抻长脖子往陶釜里看,奈何她人小个矮,什么也瞧不见,只能下意识伸出粉色舌尖舔了舔。
这样自然是舔不到任何滋味,但她脸上的神情快活的就像尝到了味一般。
一边搅拌米粥一边注意着外面天色的童白并没留意到三娘的动作,只交代童二郎道:“可以熄火了,等阿娘起来,你们就可以吃了。阿姊要出门了,你们在家乖乖听话,等阿姊回来。”说着就着水缸里的倒影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出了院门。
她这边才出门,那边白氏唤来童二郎。
二郎抱着四郎,三娘抓着他衣角,三个孩子鱼贯进到主屋。
白氏接过四郎抱上|床,“二郎,刚才你阿姊跟你说什么了?”
“阿姊让我们乖乖在家。”童二郎睁着跟白氏一样形状的眼睛,答道。
童家四个孩子,眼型都随了白氏,杏眼、灵动有神。
“还有说别的吗?”白氏发现比起跟自己说话,‘她’更喜欢跟家里另外三个孩子说话,最开始的时候以为是为了拿三个孩子威胁自己,后来发现,或者‘她’只是更喜欢跟孩子们说话罢了。
童二郎摇头,心里还在记挂着灶上熬好的粟米粥。
白氏还想问,却被几个孩子肚中的“咕噜”声打断,“饿了吗?阿娘这就去给你们盛粥。”说着,撑着床头墙站立起来。
这几日,‘她’顿顿不拉的喂养家里人,自己这虚弱的身体比起之前也有了些力气。对此她也不是不感激。
但,不管这妖物对她们有多好,也改变不了这人不是她大女儿的事实。
现在,她只望这妖物得了谢家青眼,能帮着家里度过现下的难关。
就当是妖物占了大女儿身子的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