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卢婶子家不过百步,童白却觉脚下似坠了千斤。
她不是没注意到白氏停留在自己脖颈处的目光,心知白氏对她的身份起了疑惑,更明白这趟谢家‘短工’之行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但,这又如何?她得吃饭!
此时正是二月底,巷道里种的榆树都还没长出新叶,天光昏暗,坊门尚未开,坊内许多人家都已起来活动。
等到坊门外晨鼓声响起,卢婶子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吴家院门处,甫一抬头就见童白站在坊墙阴影里。
晨风微冷,小娘子裹着麻布襦裙,身形如柳,肩背挺得笔直。
卢婶子原本觉得白氏教女太过娇气,但这几日见童白处理起事情的模样,心知这丫头看着不经事,却是个有成算的。放柔了声音道:“童小娘子等许久了吧?”
童白福了福身,轻声答:“也没等多久。”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交头接耳的妇人。
童家搬来这崇贤坊,原主只在白氏病了后才出门走动,在那之前几乎待在童家那个小院里,坊内这些妇人对原主好奇也无可厚非。
卢婶子耳边听着少女软软的声音:“明日要是来得早,可以敲婶子家的门。”心下感慨,难怪白氏之前舍不得让童小娘子做活。
童白点头“嗯,”了一声,却没将这客套话太当真,“婶子,听说吴伯伯马上要回来了?”隔壁吴家大伯跟童爹都是崔将军麾下的校尉,原主之前在坊间听来的消息不能为真,若是……
“是,待大军回了长安,你爹这事便也能知晓了,”卢婶子领着童白往东坊门走,兴化坊在崇贤坊的东面,“在此之前,不管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你都需辨别一番。”她娘家有亲戚在县衙做事,有些消息比起别家要早些知晓。
“婶子说得极是。”童白点头,她听懂了卢婶子话语中的提点。
卢婶子见她神情认真,心知这是听进去了,眼神在童小娘子身上的麻衣上多瞧了几眼,童家去年才脱籍出崔府,当初童家一家的穿着算不上富贵,却也不差。没想到半年后,她们都穿上了麻衣。
想着前段时间从坊间听来的消息,她心中叹了口气,“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求问崔府,听你吴伯伯说,崔将军最是仁义。”童家虽脱籍出府,但在府上那么些年,应是还有些旧关系吧。
若是坊间的消息为真,这孤儿寡母一家子后续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啊。
又或者,卢婶子状若无意道:“谢家嬷嬷昨儿在我面前直夸你,说那‘蜜渍金齑’甚得老夫人欢心。”平日里也没听说过这童小娘子擅庖厨,没想到这趟去谢家,竟然得了主家的称赞。
卢婶子嘴里的蜜渍金齑是一种用蜜糖渍渍金橙、佐以梅子等物的甜点。上一世,她做过复刻古代美食的特辑,其中便有这道甜品。
昨日她见那谢家小娘子做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便多说了几句。
“不过是几招从书上习来的饮食方法,婶子见笑了。”童白低眉,“而且我只提醒了几句话而已。”这道甜品是她在现代时,在某本古籍里看过的方子。而她教的也只是些讨巧的技巧罢了,严格说,都算不上厨艺。
“原来如此。”
两人嘴上闲聊着,脚下动作却不慢。卢婶子领着童白穿过崇延、安化、永宁三坊,待行至长兴坊内谢家角门时,日头已攀上槐树枝头,角门外候着不少|妇人。
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在见到她们时,静默了一瞬,大家不约而同打量起卢婶子身边的瘦削小娘子来。
昨日下工,有不少人瞧见童白领了十五个钱,便多问了谢嬷嬷几句,却被谢家嬷嬷以“要想来主家做工赚银钱,需进献个庖厨秘技才得行。”的话语婉拒了。
庖厨秘技?她们要有这个,早就换银钱了,这小娘子,也不知道家里人怎般养的,就那么随意说了出来。
“童家小娘子,听说你家连粟米都吃不起,哪来的秘方?”说话之人眼睛直盯着童白,对她那矮小干瘦的身躯撇了撇嘴。
她身边的马脸妇人也抬眼看向童白,“就是,也说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打量的目光肆无忌惮。
两人的话语引起在场妇人们更恶意的打量和私语。
若是原主怕是不知所措,童白面上只浅浅一笑:“婶子若好奇,何不随我去向谢嬷嬷当面讨教那秘方?”
“你!”
童白连个好眼神都没给这种人,她才不是软柿子。
这边的动静全落入了躲在暗处观察着这边的胡嬷嬷眼中,没想到,这不咋爱出门的童家小娘子,脾气竟是这般。
或许是担心这边吵闹招来不该来的人,那两名妇人后续未说什么,但狠厉的眼刀子却没少往童白身上扎。
不过,童白不以为意。
很快,昨日分配活计的谢嬷嬷领着谢家几处的管事出来。
谢嬷嬷在人群中瞧见童白,径直朝她走来:“童小娘子,随我来。”
童白低垂着头,“嗯”了一声,跟在谢嬷嬷身后。
谢嬷嬷与暗处的胡嬷嬷对视了一眼,胡嬷嬷轻点了点头。
不少羡慕的眼神落在童白身上,童白浑然不知,随着谢嬷嬷绕过影壁,穿主院,去到后院小厨房。
小厨房里,青冈炭在小火炉里烧得噼啪作响,小火炉上坐着的实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引得童白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
不过,她依然照着记忆中白氏教导原主的那般,眼观鼻鼻观心。
谢嬷嬷:“童小娘子今日需独自烹饪。”回想起昨日那蜜渍金橙瓣裹着石蜜,老夫人舀起时拉出三寸金丝的场景,喉头不由都能感受到琥珀糖浆里沉浮着的去芯梅子的甜酸来。
谭家这门亲事来的匆忙,自家小娘子哪哪都好,就是在这中馈之术上并不擅长。而谭员外郎却是十分注重口腹之欲,为了日后能在这谭员外郎那多得些看重,自家小娘子自定亲后可没少跟着厨娘学习。
奈何,并不是所有人都擅庖厨。
原本夫人都打算放弃了,没成想随意安排来小厨房打短工的童小娘子竟擅庖厨。
昨日夫人派去了解童小娘子情况的人一回来,得知其一家子在去岁时还是崔家的奴仆后,夫人便起了买下童小娘子的心思。
“嗯。”童白点头应下,其实根本没太听清谢嬷嬷在说什么,半垂着的脸煞白煞白,感觉到心慌,头眼冒星星。
谢嬷嬷瞧出了她的不对劲,她眼神一扫,帮厨立马给童白盛粥,瓷碗沿搭着块黍面饼。虽烤得焦硬,却比掺麸皮的饼子精细许多。
童白很饿,却还是按照原主用膳的习惯细嚼慢咽着。
谢嬷嬷越看越觉得满意,这童小娘子被教养的不错,作为陪房,应是不会丢主家的脸面。
视线在童白瘦削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就是瘦的有些厉害,好心道:“吃完这碗里的锅里还有。”
不是说这童家家主原本是延寿坊崔家的部曲吗?这瘦的好像好几个月没吃顿饱饭似的。
谢嬷嬷倒是没看错。
原主不会中馈,白氏病后做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整个童家也跟着饥一顿饱一顿,后来,白氏病虽然有了起色,但童家的状况却越来越往下坡掉,自然是更吃不饱了,人就更瘦了。
用完早膳,谢嬷嬷指尖叩了叩案板,“我家小娘子的夫家最重炙肉,偏家中厨娘愚钝,连‘升平炙’都做不利索,”她斜睨童白,“童小娘子既懂蜜渍金齑,想必也见过崔府的炙法?”
童白垂睫,升平炙岂是她这部曲之女能知道的,这谢嬷嬷分明在诈她。
“奴、奴只见过寻常炙肉……”她瑟缩了下,故意让嗓音发颤,“听都没听过嬷嬷说的菜式。”她十分清楚,没得自保能力前,需藏拙。
谢嬷嬷眼底精光一闪,“小娘子别自谦,那份蜜渍金齑那般美味,做其他吃食自然也不会差,”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若是能做出来,夫人有赏!”说着,手掌心朝上,一个银裸子出现在掌心。
童白看向银裸子,这还是她穿来后第一次见到银裸子。
色泽黯淡却沉甸甸,也不知道这么一块银裸子够买多少粟米?难免多了几分打量,这眼神落在谢嬷嬷那,便是上钩了的征兆。
是了,这银裸子谁见谁不迷糊,她瞧了眼童白身上的麻衣。
童白仓皇无措摆手道:“昨日那金齑也是在崔府时尝过,才私下琢磨了一番……”银裸子虽好,但烫手!
谢嬷嬷板着脸,面露不虞道:“让你做你做便是了,”童家的情况她知道,哪能真拒绝这份赏银,“赏银看不上,难道也不愿要工钱了?”
凭什么给十五个钱就想让她做出御膳大厨才能做的菜式?
童白心里清楚谢嬷嬷是在逼迫自己妥协,咬着唇,她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硬刚,深吸一口气,“嬷嬷,你说的菜式我不会,哪怕是炙烤羊肉我也不会,但炙烤前的腌制或许能一试。”只能委婉降低对方需求。
谢嬷嬷瞧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小娘子,在犹豫要不要来硬的时,眼角余光撇到了侧方角落,她无奈点头道:“那就做吧。”
童白在厨娘的带领下进去小仓房去挑选食材,出来便专心腌制羊肉,她不止挑选了羊腿肉,还选择了羊排骨,她固执的认为,拿着骨头一起啃咬的羊肉更香。
就在童白专心处理羊肉时,一道带着金玉碰撞脆响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既然都能腌制了,为何不做全套呢?童小娘子是觉得我谢家不配让你做这道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