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江城的旧城区寒风从湖面吹来,风中夹杂着南方湿冷的潮气。
临了年末,瑞雪初降,白雪一团团积在路面上,久久不化。允许车辆通行的中心街道紧急被铲出一条畅通的路,而在九转曲折的小巷子里还是能窥见冬季皑皑白雪的盛景。
老旧的青石板路中间有一条被人踏出来的小径,两旁的积雪被染成灰黑的小团子,唯有靠着墙根那片还残留着他原本的雪白无瑕。白墙的瓦沿上堆着一层层白雪,隐隐露出点点黑色的瓦面,水珠凝成的冰柱吊在墙沿上,晶莹剔透宛若上佳的水晶。
暗沉的天空,旧时墙垣,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哀默,大概便是人们所谓的美人垂暮的无力与静默。
隐于一栋栋民居中的沈公馆临河而建,据说曾经船只可从河上直接驶入宅内,只可惜后来交通的畅行让这充满浪漫的场景从现实中湮灭了。旧时的事物总是不断的被新的时代所抛弃,连带着旧时记忆中那些宝贵的,珍惜的场景皆已成了不可追的往日之事。
沈公馆还留存着旧时的风貌,白墙黛瓦,玲珑石雕,雪白的墙面上映着岁月的痕迹,如烟云晕开,如点点墨迹晕染的山水画。用上好檀木做成的牌匾已然裂开丝丝残缺,“沈公馆”三字是当年沈家先祖所题,飘逸而不失风骨,镀金的漆早已不复当年明亮。
时间在人的脸上画上一道道皱纹,亦在旧宅院上刻下深深的,难以磨灭的印记。
与记忆中无甚差别的沈公馆今日格外的热闹,又格外的哀伤,来来往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交谈声如此喧闹,而白绫垂下,曾经的大红灯笼换成今日的白色,那“祭”字是如此刺眼。
沈从熙站在拐角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看这些人来了又去,看他们脸上哀伤又惋惜的神情,看他们眼底阴狠又嘲弄的恶意。
“五少爷?你回来了!”也不知哪个眼尖的还记得他,在人群中朝着他大喊,引来一群人的注视。
沈从熙从拐角处走出,换了一脸带着愁绪的冷漠,他们看着他,眼里不动声色地换上戒备而漠然的神色,站在那不敢说也不知说什么,这群人里他认识的没几个,想来见过他的应该也没多少。
走近了,沈从熙才从刚才叫他的人脸上寻到几分熟悉,少年叫李俊安,是他以前从他大哥手里抢回来的可怜人,褪去少年时代骨瘦如柴的身量和一脸拘谨卑怯的神情,曾经哭哭啼啼的小哭包也长成了如今阳光健壮的男人,一身黑色肃穆的西装,胸前别着白色的花,在一群狡猾如狐的商人间竟也显得游刃有余。
只可惜他道行还不够深,见到沈从熙还是那副激动而憧憬的神色,那抹灿烂笑意落在一片死寂的白色里竟也显得欢快而绚丽。
“五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先生见到你一定很开心”说着也不顾在场看戏的那些人,抓着沈从熙的手腕就想带着他往里走,“先生在灵堂那,我带你去找他。”
沈从熙自然窥见了那些人或是疑惑或是忌惮或是蔑视的眼神,他轻轻地拍了拍李俊安的手臂,抽回自己的手插回裤兜里,脸上的冷漠褪去,嘴角勾勒出一丝精确而客套的笑来,“今日祖父仙逝,多谢各位来送祖父一程,我常年在国外不曾回家,未曾想再见便是天人两隔,若是有任何怠慢之处还望各位叔叔伯伯担待一二。”
他的话语间用词虽是谦逊而哀愁,语调与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身体的姿态随性而傲慢,连最后低头的弧度都那么高不可攀,这是正儿八经沈家人的作态,若是熟悉沈家如今当家人的人便会从他那客套的笑容里察觉到两人那微妙的神似。
“沈少爷哪的话?沈公乃是我们长辈,生前待我们也亦师亦友,他如今仙去,我们自然是要来送一送的,沈少多年没回家,我们就不耽搁你时间了。”说话的这人显然是这批人中最有权势的,看起来五十来岁,眉眼间透着几分虚假的慈和。
“多谢,那各位还请自便,俊安,让人送送几位叔叔伯伯。”沈从熙说完递了一个眼神给李俊安,才抬步上了阶梯,朝着灵堂走去。
进了门就能看见堆在两侧花花绿绿,红红白白的花圈,每一对挽联都写的情真意切,哀痛万分,而字里行间倒一眼可见的相似。
绕过四水归堂前院,就见一张巨大的黑白照挂在灵堂正中,照片中人肃穆威严,板正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年过八十的老人早已枯瘦如柴,脸上刻满岁月的刀痕,沧桑而木然,唯有那一双眼,好像能看透世间所有,那是沈从熙的祖父——沈辞。
沈家古时就居住在江城,祖上还曾出过进士,家底丰厚,后随着时代起起落落,终归还是留存了下来。他祖父沈辞十六七岁高中毕业便下海经商,本就是底蕴深厚的人家,又乘了时代的浪潮,沈家便成了江城数一数二的富商。
只可惜,他祖父一生英明,杀伐果断,他的儿子们却都是些不争气的,他的大伯父是个在胭脂堆里打滚的浑人,他父亲是个多情又薄情的浪人,他那三叔是个只爱军装的直人,唯有一女儿聪慧又明媚,倒是有几分他祖父年轻时果决的样子,只可惜遇人不淑,成了深庭大院里关着疯子。
他祖父无奈,最终将希望压在了他们这一辈,这一辈有四个男孩,一个女孩,沈从熙是最小的那个,他还有一个亲哥哥——沈从玉,在沈家排行第二。小时候他们都跟着祖父一起生活,说是教养,其实跟养蛊没什么区别,在沈家不论亲情只看能力。
他们这些兄弟小时候各个排挤打压算计彼此,简直恨不得将弄死对方纳为人生“第一准则”,却又因繁重的课业与压力免不得生出同病相怜的哀怜,长大后倒是多了几分温情在。
踏进灵堂,沈从熙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站在照片底下那人,他的哥哥沈从玉。
从玉,不得不说这名字是真真起的恰当,这人不仅生了一副温润如玉的皮囊,还生了一玉菩萨的性情。沈从玉身姿挺拔地站在那,不卑不亢,不喜不怒,脸色有几分苍白,透过他那身白皙的肌肤还能看见凸出的腕骨与颧骨,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他的面容棱角并不凸显,显得很是温和,倒是应了古人诗句“陌上人如玉”所描绘的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不惊艳却很是耐看,如值得深品的茶,带着清淡而悠远的韵味;又如山水泼墨画里黑白的光影,寂静而深远。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灼热,沈从玉从不远处转头抬眸看向了他。
他们于一片人海的喧嚣中望见了彼此,也只看到了彼此,那喧闹的人声霎时间退去,岁月的离别横贯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分隔两端。隔着多年时间的长河看向彼此又似乎从未有过别离。
沈从熙从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瞳中仿佛又看见了那孱弱温柔的少年,看见了过去肆意而张扬的自己。
许是刹那,许是许久,他们就这么越过人潮,望着对方,不上前也不回避。
终是他大哥沈从明看见了他,神色有一瞬的凝滞又瞬间恢复原样,扬起惊喜的笑朝他大步走来,“从熙?你回来了?怎么不叫人去接你?”
沈从熙收回眼神,看着已然三十有三,面容掩不住疲倦的沈从明,低声说道,“大哥,我来晚了。”
沈从明摇头,眼里到底还是闪过一瞬的不忍与怀念,“不晚,只要你来了就不晚。”转而吩咐人,“给五少爷拿身孝服来。”
其实孝服都是备好的,就放在灵堂这,取一件衣服并不费功夫,沈从明吩咐的是家里的佣人,拿来孝服的人却是沈从玉。
沈从玉穿着孝服,手里还拿着一件一样的,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没听见他叫人也不责怪他的无礼,只是静静地亲手将孝服披在他身上,给他系好带子,整理好不平整的地方,动作温柔而细致。
沈从熙亦是静静地平视着他,只是那双眼不知是太疲倦还是太深沉,看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
一旁的沈从明默默地看着,抿了抿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退到了一边。
待他给他整理好衣服,才说出多年未见后第一句话,“来,给爷爷上柱香。”
沈从玉的手轻轻搭在他上臂,带着他往前,好似将他抱进怀里,又好似只是绅士而虚假的请的姿态,沈从熙顺着他那微不可察的力道走到灵堂前,接过沈从玉从别人那拿来的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又将香递回给沈从玉,看着他将那三支香插到香炉里。
整个灵堂都弥漫着烟火的味道,熏得人眼干干的,涩涩的,忍不住红了眼眶。
跪在蒲团上,仰视那黑白遗照,神采奕奕的沈公面容严峻,皱着眉,双眼尽是世事无常下的智慧与慈爱,爷爷今年八十有七,一生曾有过红颜知己,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爱人,只是她们都离他而去。
与儿子间紧张的关系,对孙辈严苛的管教让他后半生也并无多少温情,似乎一生都凝作一副皱着眉,冷着眼的模样。
而沈从熙却是记得,幼时他被爷爷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并不慈和的声音还有几分冷硬的声调其实不是哄小孩的最佳人选,拍着他脊背的手宽大而僵硬,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力道时而重时而轻,可,他却是很喜爱。
喜欢爷爷身上淡淡的墨香,喜欢爷爷沙哑的声音,喜欢爷爷冷硬的心底流露出那么一点难得的温情。
沈从熙一直压抑着的哀痛,恐惧,慌乱一下子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悔意,可惜,这世间并没有所谓的后悔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古人所言,竟是如此,哀默悲痛到无泪可哭,无言可说。
沈从熙久久的跪在蒲团上,头抵着冰冷得地板,借低头别人看不见,红了眼眶,寻求片刻的脆弱。
沈从玉靠过来伸出手扶起他的手臂,拉着沈从熙从地上站起身来,沈从熙立刻收了那副模样,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并不想让人窥见他脆弱的模样便垂下了眼。
却见沈从玉的手稳稳地扶着他,其实他的手并不太像是男孩子的手,纤细而白皙,只是骨节看着比女孩子粗了一点,而这双手如今却是可翻云覆雨。连带着他多年不在国内都听闻了一二他的事迹。
沈从熙隐晦的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搭到沈从玉手上,他的手不比沈从玉长,却是要粗糙几分,而且他的手指还带着薄薄的茧。
沈从熙随了沈从玉的意思,站在他的身旁,本想着将手抽回来,却在手指动作那一瞬被紧紧地握住,随后就感觉到沈从玉将身体的重量倾向了他这边,沈从熙身体不自主站直,乖巧地给人当一坚实牢靠的支柱。
靠的近了,还依稀从浓厚而熏人的香火味中感觉到沈从玉身上独有的檀香与药味,淡淡地萦绕在身侧,站了一会许是害怕自己胡思乱想又许是胆子大了点,沈从熙才转了转眼好好的打量身旁这人。
纤细的少年人的骨骼终于变得宽厚,而那层薄薄的皮肉并不能掩盖住骨骼的轮廓,瘦的快脱像了。白皙的肌肤透着几分病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底的青黑引人眼目,本温润的轮廓竟也添上一丝阴沉凌厉的锋芒。
同他交握着的手,苍白,冰冷,瘦弱,令人只是轻轻握着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人弄疼。
他不知他到底是太忙还是生病了,成了这幅病骨支离的样子,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似的,也不知这几年这人怎会弄成这幅样子?
而这种姿态又无端令他生出回到年少时的错觉,沈从熙年幼时在还未懂得世间一切光怪陆离的事物所带来的欢愉时,就已经明了了生命的脆弱,懂得了保护与守护。
沈从熙年纪在沈家算是最小的,而且又生了一副漂亮可爱的模样,他爷爷总是对他存了两分放纵,他偏生是个生性张扬的,小时候便是一小霸王的做派,奉行他不高兴就让所有人不高兴的准则。
然而他还未成为童年梦想中的小飞侠探索这世界,就在沈从玉身上看见了生命的脆弱与珍贵,开始懂得了死亡的恐怖。
他没能成为小飞侠,反而成为了保护唐三藏的孙悟空。
沈从玉比他年长四岁,不过因为是早产儿,身体自来孱弱,发育也比别的小孩慢,三岁时的沈从熙同七岁的沈从玉几乎已经同样重了。沈从玉经常生病,尤其是冬天,家里的家庭医生基本都是为了他服务,沈从熙小小的一只,对他这些哥哥们向来不怕,他独独只听沈从玉的话。
不是因为他是他哥哥,而是从他小小的心脏里,从他浪漫的基因里生出的保护欲。
只是,人总会长大,那需要他保护需要他哄着喝药的少年长成了比他还高的男人,变成比他更有手段,更有城府的掌权人。
沈从玉借着他的力道站立所带给他的错觉也不过只维持了几息。
来来往往的人里不乏位高权重者,他们不会去同其他沈家人客套,只会对着沈从玉表示“节哀顺变”,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商业套话,他渐渐明晰沈从玉如今不可撼动的地位。
他们不再年少,沈从玉也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