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藏玉 > 第 2 章
    南方冬季的夜来的很早,刚才还是雾蓝色的天空不过恍惚间就变得深沉而昏黑,人也都渐渐离去,按照习俗应当是停灵三日,明日沈公就要送去安葬。

    沈家自祖上便居住在江城,有一匹山头作为祖坟,在采取火葬的如今沈家依然保留着土葬的习惯,那山在离江城很远的城郊,最迟明早沈家便会送沈公下葬。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夜里沈宅倒算是十分热闹,正院的后面是一小院子,水榭亭阁,小桥流水,是典型的园林风格。

    后院里搭了戏台,台上的人在唱《牡丹亭》,哀婉缠绵,如泣如诉,这咿咿呀呀的戏曲从小沈从熙便听着,但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或者说,讨厌也不为过。最多是听个囫囵。他看不懂爷爷听曲时那悲伤又怀念的眼神,也看不懂沈从玉眼底的惋惜。

    他只是个俗人。

    入了夜,沈从玉更是忙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在他这过一遍耳,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席面上也不过才坐了几分钟,匆匆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虾,剥好放进了沈从熙的碗里便放下筷子走了,沈从熙看着碗里被剥得完整的虾仁有些气闷与伤感,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工夫吃又或者说,他吃不下。

    沈从明无奈又担忧地看了眼从餐桌上离开的沈从玉,放下碗凑近拉着沈从熙低声拜托道,“从熙,你一会带你二哥去吃点东西,从爷爷病了之后他就没好好吃过饭,没好好睡过觉,他最听你话,你去劝劝他。”

    听了他的话,沈从熙从心底泛起丝丝疼痛,还有些无处可宣泄的愤怒,也不知是在气谁,若说是对着沈从玉,气他不好好照顾自己也未免太过矫情。

    他只是沈从玉“弟弟”,没有血缘关系,更没了法律关系的弟弟,唯有的只剩下那二十年相伴相依的情谊,他要以怎样的立场去指责沈从玉不爱惜他自己呢?

    没有,他如今没有立场更没有这个权利!

    沈从熙隔着老远一段距离看他,沈从玉打小就瘦小,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谁知道青春期会忽然拔了个,比沈从熙还要高上小半个头,只是人还是瘦,跟棵立着的竹竿一样。如今,诸事烦身,历经生离死别,人看着更加瘦了,如果真的有白骨精那定然是他这模样。

    沈从熙心不在焉的点头,不知为何,眼里有点酸。

    其实,他以为沈从明会盼着沈从玉出事,他是长子,沈从玉这个后来居上的当家人出事,他便是下一任,但,沈从明似乎暗中并不想着沈从玉出事,只不过也没有将这份难得的关怀放在明面上。

    回想幼时沈从明自来是争做第一那一个,他与三姐年纪较长,身体康健,与身体孱弱的沈从玉不同,他们二人自来是备受期待的,两人明争暗斗,连带着还时不时会拖累一下常年养病的沈从玉。

    沈从熙可不干!他不懂他们那些暗地里的阴谋阳谋,只会将人打一顿或者跑到爷爷那去告状!

    如今,相互算计的两人竟也冰释前嫌,生出几分难得的温情。

    他坐在灵堂旁的凳子上等了好久,才趁着沈从玉空出来没人找他的时候,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很有存在感,只是拉着沈从熙便从心底觉得不舒服,不由皱了皱眉。

    沈从玉见他神色忽然间变得暗沉,不动声色地想将手抽回来,只不过他没用多大力气,只是微微的挣扎了一下,沈从熙抓他手腕的力道便加紧了一分,他不再动,静静地跟着人走。

    沈从熙虽说离家多年,对沈宅里七拐八绕的小桥巷道依旧记忆犹新,哪怕是闭着眼也能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梅园是沈从玉从小住的院子,靠着整个沈公馆的西北角,临着北面的小门,从那门出去就是小河道,小时候沈从熙时常从那偷偷溜出去玩,赶集日还会有热闹的早市,秋日整条街都是桂花甜甜腻腻的香味。

    沈从玉在家里找不着他,就会站在小门那扬声喊他,哪怕沈从熙玩得再入迷也会乖乖的跑回家,带着自己的“战利品”,献宝似的一股脑塞进沈从玉手里,然后乖乖拉着他的手,随他回家。

    梅园虽说是沈从玉住的院子,沈从熙却大部分时间也都跟他住在那,梅园临着角落,静谧而幽深,是少有人去的地方,沈从玉被安排在那也未免没有放弃他的意思,沈从玉自幼早慧,自然明了自己在沈家尴尬而微妙的地位。

    而沈从熙却不懂,他向来没心没肺,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又怎会理解沈从玉幽微的心思,不甘的野心呢?

    梅园以梅花为名,一整院子都是争相斗艳的红梅,平日里安静且低调的红梅,到了冬日却是成了一片雪白寂静中唯一的艳色,梅花独有的冷艳,淡雅,着实很配沈从玉,可沈从熙却是不喜欢的。

    他总是觉得院子在春日秋日本应艳丽的季节却一片沉寂,便支着人在院子里种下了一片墙的紫藤,搭了架子,春日紫藤花垂落,烂漫若童话中紫色天空,移了红梅,种下了两三株会在秋日里散发浓烈甜甜香味的桂花,星星点点落在地上,若星辰般灿烂,还在角落里种了青竹。

    高大的青竹挺直着腰,安安静静的待在角落里,风过时,飒飒作响。

    后来,沈从熙有一段喜欢上了兰花,极为难养的兰花到了新地方没几日便恹哒哒的,沈从熙也跟着垂头丧气,看不过去的沈从玉终于看不下去,接手了那几盆被他祸害的兰花。

    那几株兰花在沈从熙走前还神采奕奕,被养的好极了。

    如今这梅园,一如既往的安静,静静地坐落在角落里,隔开了夜里喧嚣的人声,隔开了那句句哀戚的歌声,隔开了生离死别的遗憾,踏入院子,冬日寒凉的空气似乎都更冷寂了几分。

    一如记忆里的红梅在墙边开得正艳,白雪压枝头,白中一点红,在夜里昏暗的灯光下竟是多出一丝家的温暖,放在屋檐下的兰花垂着头,一枝花骨朵含羞地拉开自己一片花瓣看看冬日白雪皑皑的世界。

    只可惜,沈从熙无心欣赏这幅他曾经极为喜爱的花绽放的场景,只是拉着人进了院子,直奔屋子走去。

    梅园有一栋二层小楼,木质的建筑已然沧桑,四根巨大的立柱支着景台,精雕细琢的窗户终日沉默地上演着看不懂的故事,听沈从熙说似乎是游园惊梦里的一则,不过他倒是从没看懂过。

    窗户的雕花磨平了棱角,带上岁月的顿感,只有昏黄的灯光从内透出窗外。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房子装修的很是冷清,原木风格的装修和小楼很搭,只是空空的大厅没多少烟火气,没了记忆里热闹的模样。沈从熙曾经还在沈家时,在白色的墙壁上挂了一巨大的投影,想着周末拉着人看电影,可惜,直到他离开也没实现过这个小小的愿望。

    他还在另一角弄了一电视,专门联网打游戏用的,各种各样的游戏机,游戏卡堆在屋子的一角,五彩缤纷,甚是热闹,他还有各种各样的建筑模型,拼好的用亚光箱子装着放在柜子上,没拼好的就堆在地上,桌子上,他还有着许多限量版球鞋,签了他最喜欢的明星签名的球,似乎那么大一个屋子都装不下他七七八八的小世界。

    如今屋子空了下来,冷清如水,令他心底隐隐空了一下。

    整个屋子都清清冷冷的,同沈从玉这人一样,屋子带着一小厨房,其实也算不得正规的厨房,只是有一小吧台,专门做夜宵吃的。

    沈从熙将他摁在吧台前坐下,也不和他说话,生着闷气地从冰箱里翻出一颗有点恹的小白菜,两个鸡蛋,一包封装好的面条,还有自家做的火腿。用小锅烧水,他就盯着那一小锅水,一点点冒起小的泡泡,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

    将面条和小白菜一起下锅煮了,一边调调料,关火前将切好的火腿放进去,一个大碗,一个小碗,最后放了鸡蛋。

    很是简单的鸡蛋面,没有高汤,没有葱花,更没有店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码子,味道也算不得好。

    沈从熙将那碗小的放到沈从玉面前,递给他一双筷子,然后自顾自地吃起来。

    沈从玉同他面对面坐在小吧台上,看着沈从熙呼噜一碗面,吃相不是他们一板一眼训练出来那种“高雅”,很快又不会显得难看,倒是带着沈从熙式的“潇洒”。

    将目光又收回放到自己面前的面上,碗是青花瓷的,印着团团莲花,这是他平日里不会去关注的点,今日竟也映入了眼帘,忽然莫名生出一种屋子太空,太寒碜的羞耻感,那么清冷,有些配不上沈从熙如此璀璨的一人。

    面条上放着一个鸡蛋,轻轻一戳,没有完全熟的蛋黄就流了出来。面只放了生抽和盐,味道及其清淡,他却是觉着很合胃,末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们差不多是一起放的筷子,沈从熙将碗筷收了放到洗碗机里,回过身见着沈从玉还坐在原位,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明天还要爷爷下葬,你去休息一下,我帮你守一阵子。”

    沈从玉听他说话,掀起眼帘直直的望着他,竟是看出一分不该在他身上出现的乖巧,听了他的提议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才下飞机应当很累,你睡吧,我还能熬一会。”

    沈从熙如今竟分辨不出他话语里生疏多一些,还是关心多一些,不过他不喜沈从玉的答案倒是真实的,他默默无言走到沈从玉身边,抓着他的手将他推向二楼,本以为会费些力气,谁知这人倒很是配合,没费他多少功夫——难得乖巧。

    二楼靠外的房间是沈从熙年少时住的房间,还维持着原有的样子,和古色古风的建筑不相符的现代化的大床,床上还放着一只巨大的□□熊,雪白的墙上贴着巨大的海报,柜子里放着他的一些小玩具,书桌上放着一张他年少时同沈从玉一起拍的照片。

    那是他同沈从玉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在这个院子里拍的,那日是他二十岁的生日,每年桌子上的照片都会被更换一次,他曾经以为会一直换下去,谁知,这张照片竟成了绝版!

    沈从熙只是瞥过一眼就已然收回了目光,照片里的自己那清澈,肆意,带着爱意的目光让他几乎是狼狈的落荒而逃,随后仓促地将沈从玉摁在床上。

    不去看他是什么神情,眼里又是怎样的情愫,也不去回想自己曾经那炙热的情感,似乎这样就能粉饰太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心底藏着的压抑着的那些“多余”的情感就不存在一般。

    只可惜,沈从玉没有如了他的愿,只是轻轻一声“从熙”就让他回了头,跌入他温柔的眼神里,几乎溺死在那幽深的湖水里。

    沈从玉一改年少时脆弱美人样,五官因为瘦削变得更为深邃,而那双眼还是那么温柔多情,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他无时无刻看着都像是笑着的,他仿佛同这古老而温婉的沈宅长在了一起,越发的温润。

    沈从熙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从那双眼里,从这片温柔的湖水里找寻丝丝不同的情意,只可惜,什么都没有。

    良久才回过神,狼狈的移开目光,说不上尴尬,只是从心底深深的生出一丝无力与哀痛,不知是在为谁心疼。

    “你睡吧,我在这守着,一会,叫你。”沈从熙说完便想着起身离开。

    沈从玉拉住他的手腕,“一起睡一会。”

    沈从熙回头看他,他的眼里写满了认真的乞求,乞求?大抵是他的错觉,又不由的心中一软,还未等他理智回笼,就已经点了头应了下来。看着沈从玉侧过身让出的一块空处,沈从熙抿了抿唇,终究是妥协了。

    他也并不是讲究的人,只是脱了外衣上床,直直的躺在沈从玉的身旁,闭上眼还是能感受到身旁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不睡吗?”

    沈从玉虚弱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头疼,睡不着。”

    沈从熙侧过身看他,脸色苍白,的确是算不得好,无奈的叹息一声,支起大半身子,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又把手放在他太阳穴轻轻按摩,轻声低喃,“睡吧!”

    沈从玉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只不过点点湿润落在沈从熙裤子上,湿凉的触感让他心一阵阵发疼,沈从玉哭了。

    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沈从玉哭呢?似乎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甚少见到沈从玉哭了,明明只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太多的男孩,却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淡然的模样,他当年年少,分不清那份淡然中有多少萧瑟的无力,几分真心的潇洒,只是打心底觉得很稀罕。

    他自己是个喜怒随心的人,小时候更是不开心就哭得昏天暗地,非得把人吵得不得安宁才算完,七分不开心要演出个十分来,让所有人都为他头疼焦心才算完。

    沈从玉这种不会哭的小孩,他不理解,却很稀罕,总是想着保护他。

    记忆里唯有的两次,一次是他三四岁那年,看着他在墓园里对着他的妈妈的墓碑红了眼眶,眼泪同细雨混在一块,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哭了还是没有,至于第二次,那就是那个人离开江城那天,沈从玉前所未有的同他喝了半宿的酒,睡着了也是这么趴在他肩上无声无息的哭泣。

    这,是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