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寂静无声,只有时不时从空调口传来的风声和微弱的机械转动的声音,沈从玉那点悲哀也似乎少得可怜,几滴泪流尽了,再没了多余的悲情可流露,闭着眼静静地睡着了。
他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温暖的室内和加厚的羽绒被,还有沈从熙温暖的体温渐渐传给他冰冷的身躯,他的手不再是毫无温度的冰块,慢慢融化变得有了些许的暖意,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沈从熙微微动了动自己身子,躺在他腿上的人立刻梦中惊颤,抓紧了他的衣物,沈从熙便没再动作,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睡也睡不着,只是时不时地给他按摩一下头,缓减他的不适。
思绪忍不住的飘忽,视线又转到这个房间靠近窗户的木桌,那张看不清人像的照片斜对着床,看不清晰,只能见着一团红艳艳的梅,一团白花花的雪,照片里的少年什么模样,怎样的神色,眼底又是怎般情绪他已经不大记得了。
只是有些惊讶,梅园虽说变化不大,不过屋内却是大变了样,他曾经喜爱的模型都不见了踪影,他的游戏设备也不知所踪,可能被丢了,也可能被收起来了,七年的时光不长,却也不短。
虽说不足以让他彻彻底底地忘掉沈从玉,却也让他记忆里的人变得模糊,那些藏在心底的爱慕,也都如梦幻泡影,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来宣扬一下存在感,似乎在告诉他,你还有一个远在他方的爱人,亲人。
再一次回到沈家,回到梅园,心底那本以为都化作尘烟的爱慕又一次如同疯长的藤萝,爬满了整个心房,还给搭了个很有存在感的架子,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每一个自然的动作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然后不断地猜测,不断地询问。
怎说爱情使人疯魔呢?明明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半疯半醒,如陷癫狂。
手机的闹铃声响起,闭着眼睡着的人立刻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压根没有刚醒之人都会有的迷离之态,或许他睡着了,又或许没有,沈从熙也不再去纠结于此。
他知道,他心底所有担忧也只能是担忧,他这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那边也依旧古井无波,除了给人添堵并无多大意义,何必去惹人不快。
他们并没有休息多久,待沈从玉从他腿上起身时才不过两小时不到,他已经看不出丝毫脆弱或是哭过的样子,仿佛他生来就是这么坚韧,悲喜不过心,如行走于尘世间纤尘不染的佛,低眉善目,不悲不喜。
可他曾经见过——活的格外努力格外认真的沈从玉。
寒冬夜里总是从河面吹来阵阵冷风,穿堂而过时那风聚在一块让人脸同刀刮过一般,沈从熙这些年在国外极冷的地方生活,待久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这风对他而言倒称得上和煦。
只不过沈从玉身形单薄,不过走了几步就开始咳嗽,刻意压着的咳嗽声闷闷的,在回廊里听得很分明。
沈从熙走到了他前面,将风给他挡了大半才总算消停片刻。
过了回廊就离大堂很近了,远远地就能听见有人唱着《桃花扇》,幽怨婉转,没被风刮起的寒意倒是一下被勾出来,“眼看他朱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1】
沈从熙在沈家生活了二十年还是个只会玩数字游戏,却不懂风雅的俗人,唯有这句听的甚是真切,也有那种繁华落尽,世事凄凉之感,只不过终究是不够深刻。
他向来不喜这些繁文缛节,更不喜这一类戚戚怨怨的爱恨情仇的,过去,沈从玉带着他一起去戏楼听曲,他就窝在椅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时早已曲终人散,只有沈从玉在一边拿着本不知从哪得来的书静静地读。
见他醒来,眼里满是笑意,无可奈何的笑,戏谑的笑,满是宠溺的笑,淡淡的打趣一句,“昨晚去哪玩了?怎的困成这样?”
他却总是耍赖,“哥,我不喜欢听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听这就犯困,简直比安眠神曲还有用,哪天要是我失眠了,一定来这听上一晚,保准睡得香。”
“孩子话!”
想着记忆里沈从玉那好笑又无奈的神情,想着他那句藏着无限的包容与爱意的“孩子话”,是他总是太过幼稚才会让沈从玉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吗?所以面对他的“追求”,总是包容又无奈的看着他,纵容他越界的行为,然后风轻云淡的退回一个“哥哥”的位置。
过了后院,便入了灵堂,沈从熙收起了满脑子不受控制的思绪,乖乖的回到沈从玉身边,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灵堂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沈家人和几个在沈氏持有股份的股东,一个个都基本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聚在一起也不知说些什么,面上竟隐隐带着几分笑意,着实是恼人。
台上人唱悲欢离合,台下人看世事无常,哥哥这几年的日子恐怕是不那么好过的。
只是他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沈从玉一露脸,那些调笑的,闲言碎语的纷纷都安静了下来,尤其是沈家旁□□几家面上竟是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像是见了猫的老鼠,怪可笑的。
沈从熙微微退了半步,那是一个示弱的姿态,沈从玉察觉了没说什么,却是将人严严实实的护在了身后。
这一刻,他们的身份好似对换一般,往日都是沈从熙站在沈从玉身前,将人护的周全,今日倒是沈从玉将他护在身后了,历史是个轮回,生命也是个轮回。
转来转去,又重现了昔日在沈家最常见的场面。
人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类似不满的情绪,可是没人敢说一句话。
沈从玉抬步走到大堂中央,身形挺拔而萧索,明明那么瘦弱的一人,竟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势。【2】
那些来找麻烦的还没开口,沈从玉倒是先发了难,神色平静,语调平淡地问,“各位在聊什么开心事?不如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在别人灵堂谈笑,这事放在哪都是失礼的,那些人脸色黑了黑,这事见了是一回事,被人捅破又是另一回事。
一四五十岁的男人站了出来,那人胖的快成了球,一身黑色的西装快要装不下他圆滚滚的身躯,外面还套着一身孝服,紧紧的绷着,这形象着实是可笑,放在电影里准是“搞笑小丑”这一类。
“沈董说的是哪的话?沈公仙逝,我们虽不是嫡系子孙,也是叫沈公一声叔叔的,哪会谈笑。只不过嘛,”那人看了一眼沈从熙,“这,我们是沈家旁支,沈董身后这位可算不得沈家人,怎么能穿麻戴孝呢?不合礼数吧。”
沈从玉淡淡的笑了声,“哦?算不得沈家人?我怎么不知道我弟弟不是沈家人?你倒是比我还了解我家家事了。”
沈从熙总算是从久远的记忆里将这人翻了出来,这人名为沈文涛,是沈家旁支里关系较近的,他父亲同沈老爷子是兄弟,确实要叫沈老爷子一声叔叔,只不过他离开时这人还是一幅风流相,如今倒是变成这幅不堪入目的样子了。
倒真得感慨一句,岁月不饶人,苍天饶过谁!
沈文涛脸色堪比那冬日里的瓦沿,又白又黑,好不热闹,他身旁本来还站着的几人都纷纷的微微的往后挪了几步,这人倒成了和沈从玉对峙的“英雄”。
可惜,“英雄”非真英雄,只见他嘴角抽搐着勉力勾出一抹谄媚的笑来,放在那张油腻的脸上简直是不堪入目,“沈董说哪的话,沈公去世我这个贤侄伤心过度,一时间脑子不清醒,沈董别见怪,别见怪 。”
说完就缩回他那王八壳里,灰溜溜的退了场,众人见此都收起了那副看戏的模样,三三两两的聚成一派不说话了。
这场闹剧就这么滑稽而仓促的结束了,他本来以为会闹上一阵,他不知道这几年沈从玉到底做了什么才令人如此避之不及!
不过众人这般讳莫如深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体面的事,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从玉回头看向他,脸上没了刚才那副凛然的神色,倒是显得有几分忐忑,只是那种神情太过于细微,多还只是他的多年没犯的“自恋癌”作祟,沈从熙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他也没立场来说什么。
正如沈文涛所言,他已经算不得是沈家人了。
他本姓弗里德,汉姓如果随他母亲就是姓陈,他并不是沈家人,只是当年被沈从玉父亲带到了沈家,阴差阳错成了沈家人,族谱上他的名字本也该是没了的,只是他爷爷念在多年的旧情才保留了下来,真正意义上来说他早就不是沈家人,也管不了沈家事,若非爷爷去世,他想,他大抵是不会回来的。
而如今这场面本也不该是他能来参合的。
沈从玉只也不过是静静看了他一会便收回了目光,被推出来当炮灰的人灰溜溜退场,剩下的人更没了闹腾的劲,默许了沈从熙这“外人”披麻戴孝,送沈老爷子最后一程。
只不过,他倒是有些疑惑,他大伯他们怎么不在?沈从玉即便是沈家家主也是孙辈,不应当是他主事才对。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沈从玉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那些老狐狸,走到他身边问。
“爸,我是说沈叔叔他们呢?”沈从熙察觉自己叫错了称呼,又改了,却明显感受到身旁的人冷冽的眼神。
“爸他们去京市戚家了,去接姑姑回来,戚家那边很不好交涉,不肯放姑姑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所以三叔从西边赶回来也去了。”沈从玉拉起沈从熙的手,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热可可放在他手里,一幅不甚在意地说,“之前叫什么现在就怎么叫,别在意那些外人的话,你是我弟弟,是沈家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沈从熙眼底泛起潮意,侧过头不想让他见到他这样子,只是略有些苦涩地说,“知道,你是我哥哥。”
沈从玉动了动唇瓣,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将手插在口袋里,侧过身子不去看沈从熙难得脆弱的模样,两人在冬季夜里的寒风中站了大半夜,不远的戏曲一曲换了一曲,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整个灵堂几乎都空了,只剩下沈家嫡系这几位,还有一些请来的大师。
沈从明他们几人在屋子里聚在一起也不知聊些什么,也不来搭话,沈从熙以为沈从昀他这比他只大了半岁的四哥怎么也会来阴阳怪气一番的。
沈从昀年幼时同他的关系就势同水火,明明只是比他大了半岁而已,却时常被爷爷训,也算不得受宠,总是在被罚后跑来他面前阴阳怪气,后来上了高中,沈从熙同他一班,还给他起了个小绿茶的外号。
两人就这么互相拉踩,互相看不惯彼此,直到沈从昀出了国留学才偶尔觉得有些寂寞,可惜,还没等他留学归来,沈从熙就已经离开了沈家。
这几年,除开沈从玉和沈爷爷,他最多想起的竟是同沈从昀相互针对的日子,那些鲜活的,热烈的时光,再未出现在他之后的生命里。
“这几年,你还好吗?”
沈从玉的声音混在寒风里,泛着凉意,含着凄冷,悄然就这么落在他心里,沈从熙下意识扯出一愉悦的虚假笑容,却在沈从玉幽深的眼眸里缓缓落下,露出惘然又平淡的神色,“不算好,也不算不好,倒是你,怎么瘦了那么多啊。”
明明只是无意间吐出那么一句感慨,心尖仿佛被看不见的细刺狠狠地扎了一下,鲜血淋漓,乃至那最后一声轻叹都带上掩藏不住的哭腔。
他甚至不太敢听他的答案,害怕自己让他痛苦,又害怕自己不让他动容,沈从玉是他哥哥,是他从幼时就一直守护一直珍爱的哥哥,是他最隐秘的心上人。
他总归是期盼他好的。
无论这个美好的未来里有没有他的影子,盼他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也盼他所愿皆可得,包括他那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沈从玉倒是不大在意,谈笑间一派淡然,甚至语调里还藏着丝丝笑意,“只是太忙了而已,最近诸事烦身,不太想吃东西,过段时间就好了,别难过,嗯?”
沈从熙到并不在意自己被他看出心思,毕竟他在他面前从来都掩饰不了,只好点头,其实心底隐隐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也不大相信他的说辞,只是忽然有点难过和怅然,因为,沈从玉竟然也会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他,明明他们之间曾经那般亲密无间,时间,还真是可怕。
“知道你忙,还是要按时吃东西的,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嗯,会慢慢好的,这几年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不像小时候常生病了,不相信我把今年上半年体检结果发给你看看?”后一句明显只是调侃而已,沈从熙知道,他不会给的,只是这种疏远的感觉让他心底仿佛立着一高山巨石,堵的难受。
敷衍的撇过头去,一副傲娇的样子,“我才不看。”
好似这般傲娇的回答才能掩饰掉其中的苦楚,即使,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察觉到什么。
沈从玉本想说什么,却是被来人的话打断了,“先生,他们回来了,马上进巷子了。”
沈从玉脸上的笑意收敛,眼底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走吧,去前厅,来,陪哥哥一起去。”沈从玉牵着沈从熙的手腕,对着屋内几人点头就走向了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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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用自清代孔尚任所著《桃花扇》;
【2】引用自《孟子·公孙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