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了雨,细细密密。
骨簇趴在床底瑟瑟发抖,沈桓站在架子床外,抄竹条要打她。
“你好好的,做什么冲撞秦夫子?”沈桓怒不可遏,却又没法蹲下来把骨簇从床底扯出来,只得在架子床外走来走去,他沉重叹气,“你出来,我不打你。”
骨簇抱住脑袋不动。
沈桓脾气很好,从来没打过她,凶她都是稀罕事。当年沈母还在,两人很恩爱,沈母走后,沈桓独置了一间祠堂给沈母,沈母没什么亲人,算下来最亲的就是骨簇,沈桓便更疼骨簇。
自她有记忆,沈桓头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骨簇把脑袋埋到地上,嘟嘟囔囔,“我没冲撞她……我出来,你不能打我!”
“不打你,出来吧,地上凉。”
骨簇一点点往外爬,她先探个头,露两只眼睛观察,确认沈桓坐在椅子上,手里已经没有竹条了,她才放心出来。
方一出来,沈桓猛地抓起竹条抽她,她瞪大眼哭着往外跑,一路推门出院,跑到沈家外。
骨簇拎着裙摆跑,像只逃窜的兔子,沈桓完全追不上,她跨出门槛,忽被拎了后颈,朝一边倒。
“爹爹!”骨簇求救大喊,身后人一把捂了她嘴,她挣扎无力,皱着小脸后看,神情变得疑惑。
“别喊。”他放开捂她嘴的手。
骨簇点点头,左右观察,问:“你怎么来了?”她还想问,肖符怎么知道她家的,深更半夜来做什么。
肖符没有即刻回答骨簇的疑虑,她额头灰灰的,全是灰尘,一对眸子湿漉漉的,眼眶发红,想来是将才要哭不哭,又没哭出来,他将手帕递她,“听说了你在学堂的事,因我而起的话,总要负责。”
“你负什么责,”骨簇接过手帕,胡乱一把抹眼睛,她声音很小,像在嘀咕,语气中没有责怨,“其实我也不想待了,学堂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不念书要回去嫁人,婶婶说她村里有个大郎,正到了婚配年纪,说不嫌弃我是大姑娘。”
“是么。”肖符低头,看她指尖捏手帕,她很用力,指尖泛了白,他不知心底有什么感觉,只觉得不想听她说这些,听她说这些,心里很烦躁。
“嗯。”
这一趟本就是来问骨簇,要是她想念书,他就带她去别的学堂,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也就没必要再问了。
肖符正要开口,沈桓追了出来,竹条高抬就要抽在骨簇身上,骨簇下意识地乱窜,肖符虚护着她,竹条落下时,抽到肖符的小臂。
清脆鞭声,在寂静的夜中炸开。
“肖符!”骨簇喊了一声,沈桓当即收手,眉头皱成一团。
沈桓把骨簇拉了过来,沉声:“肖公公,深夜造访沈某家中,是为何事?”
肖符下意识地阴起眼神,又想起骨簇还在,一时转了神色,勉力微笑,同沈桓将由来说清。
沈桓自然没给他好脸色,他是见过肖符何种做派的,司礼监的人,最是阴险恣睢,如今到了骨簇面前,装得好生可怜,好会蒙蔽他小女!
“肖公公请回吧!宫中事务繁忙,这趟让您费心了。”沈桓驱赶他,毫不留情面,骨簇被他拉着回院。
那一竹条打下来很痛,沈桓用了全力,虽隔着衣料,可也能猜到底下皮肉的状况,皮嫩的估计都被打绽肉了。骨簇有点担心他。
院门缓缓阖上,从两方门中的空隙,骨簇看见了窄窄的空隙中,肖符垂眸的样子,他清瘦而高,眉眼间夹杂着阴郁,他抬眼,长睫当了光,眸下灰暗,天边有雨斜来,她看见他额角湿透。
惨兮兮的模样,叫人看了不舍。
骨簇几次动唇,还是没忍得住,她挣开沈桓,把门推开,话里在询问,手上已经去拉肖符了,“爹爹,现在都那么晚了,让肖符歇一晚吧。”
沈桓不答应,骨簇又闹又哭,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沈桓被气回房,骨簇见他一走,立刻放下揉眼睛的手,朝客房去。
肖符一早确要回宫,他最初没打算留在沈家,可当骨簇开口,他鬼使神差地,没拒绝。
窗户忽然作响,一阵骚动,肖符躺在床上,半睁眼睛去看,窗子被扒开一条缝,一只小手探进来,左右摸索,摸到窗扣,小手一掰,窗户打开。
骨簇翻跨起来,她鬼鬼祟祟走到床边,发现肖符早就醒了,她拖来矮凳,坐在床踏板上,“你手还疼么?我去拿了药,你赶紧擦擦。”
“不妨事。”肖符把手缩进被子里。
这动作有回避的意思,不知怎的,骨簇一下就想到了那夜院子里的叫声,她呼吸滞了下,想到那夜的画面,霎地飞红脸。
“嗯,那、那我把药放在这儿,你想擦就擦,”骨簇哆哆嗦嗦地把药放在柜上,“你、你好好睡,要是那个小宦问起你怎么没回家,你就说是我逼你留下的,你们不要、不要生间隙。”
“……”
她在说什么,肖符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骨簇把手背在背后,快速后撤,“我先回了,好眠。”
她翻窗要走,忽然一只手拉住她腕子。
拉住骨簇腕子的手,又长又白,因掐着她腕,肖符的指微微凹陷在她腕上的软肉里,两人的袖子融触交缠。
骨簇不懂人事,更不会懂像他们这样的阉人如何行人事,但她看过画本,里面有双手,有唇齿,亦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小玩意儿。
肖符会什么呢?双手应当也是很灵活的。
浮想联翩,吓得人脸色霎白。
骨簇惊慌地狂甩手臂,把肖符抓她的手硬生生给甩开了,她一个没趴稳,朝后仰,狠狠砸在窗下软榻上,所幸脑袋砸在腰枕上,不疼。
骨簇脸色变化很快,一阵白一阵红,她自知没收敛好,恐让肖符心里难过,自己捂着脑袋缩成一团,自己都慌得不行了,还要故作镇定地安慰肖符,“你别多想,我什么都不知道,呃……就算我知道也不会鄙夷你的,没关系的……”
“我以后不会缠着你给你送鱼粥了,还请你院中那位不要吃味,不好意思啊我真没那个意思……”
拐来拐去,肖符终于捕捉到了几个字眼,学着骨簇那跳脱随性的思维,终于把前因后果想明白。
窗外斜雨纷飞,打湿软榻扶手,亦打湿了骨簇捂脑袋的袖子,袖口绣了桃花,粉嫩灵动,花下有她白皙的腕,根根青筋血线雕在皓腕上,多了人的鲜活。
肖符不知不觉,长久盯着那处腕子看,直到雨丝扇在他侧脸,浸湿脸颊,他才把窗阖上。
“别阖,我走了。”骨簇听到关窗声,立马站起来,踩在软榻上,一腿跪在窗框,两手去扣窗扣。
肖符看她慌慌张张,死死咬着嘴巴,忽而笑了起来,“你不想问一问我么?”
“问?”问什么?肖符疯了,这种事还要问?骨簇投去半质疑的目光,另一半目光,还在强装镇定。
肖符勾住骨簇的衣裙角,她的衣裙系在胸口上方,他轻轻拉她脚下裙摆,“我不好男风,上回院子里,是别人陷害。”
上身传来拉拽的感觉,很轻,莫名有点痒,骨簇不再扣窗扣,反身捂住襦裙系带的位置,她被迫坐在窗框上,背抵纸窗,她抬眼,与肖符撞上。
她的身影盖住了他,她看不清他眼里有什么情绪,只知道他面上有些低落,她误会他了,还弄得像自己很嫌弃他。
骨簇喉里发干,她咽喉,断断续续说,“抱歉,我误会。”她悄悄缩腿,把脚缩回裙底,肩膀也慢慢塌下来,成个人又快要缩成一团。
“你,讨厌我吗?”肖符不再看她,眼皮悄然垂落,眼睫遮了所有,骨簇再也看不见他的眸子。
“没有,”他姿态放得低,说话也很小声,骨簇的心口像被扎了一下,慌乱弥散,心里只剩下对他的怜惜,她抬臀,不再坐在窗框上,逐渐往下,跪到软榻上去,她抬手轻抚肖符的边发,“你别难过,我真的没有讨厌,我要是讨厌,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坐到软榻上来,即便是垂着眼,他也能看见她的下巴,和她嫩润的双唇。
靠得很近,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感受到骨簇的呼吸吐纳,缓的,湿的。
肖符猛地撑手后退,自觉逗她失了尺寸。
“你怎么躲我了,”骨簇不依不饶,她伸手拉他,把他袖子往上堆,“手不疼了么,这么用力撑手,你把药拿来,我给你上,当赔罪。”她眯起眼笑,稚纯的笑靥,叫肖符看不出她的心绪。
依骨簇的性子,她不会罢休,肖符越要推拒,她越会靠近,他反抗过猛,会令她自责,纠结再三,肖符把药给了她。
她接过药,为他擦拭,他小臂上一条红痕发胀,沈桓真是下狠手了。
“疼不疼呀?”骨簇抬高肖符的小臂,凑近去看,抹了药的红痕,看不大出来还发胀没有。
肖符想说不疼,挨打是常事,可开了口,竟自己变成了,“疼。”
骨簇脸蛋皱巴巴,她自责,于是垂颈下去,“我给你吹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肖符要拒绝,他挣手,骨簇也加了劲儿。
“肖公公,骨簇在你这儿吗?”门外,沈桓的声音压着怒气,又带着试探。
骨簇被吓得手一抖,药瓷瓶砸地上,发出响动,她脑袋空空一片,忘了动作,僵着不知所措。
“肖公公,您还好吗?”沈桓似乎是带着答案来的,他听到响动,语气更为不善。
肖符与骨簇对视,他做出嘘声的动作,把骨簇引到床榻上去,用被子盖住她,他捡起药瓷瓶,去开门。
交谈不知多久,肖符再回来时,被子鼓起的一团,均匀地起起伏伏,掀被看,骨簇已经睡着了,凌乱的发丝挡了她的半张脸,她脸上脏兮兮的,蹭了满枕头的灰。
骨簇的嘴细微动着,凑近一听,她反反复复说着两个词儿。
肖符,可怜。
肖符坐在床头,没有喊醒骨簇,心中作祟,逼他留在此处,不要打断宁静,他尝试闭眼,可怎么也睡不着,身后被褥有细细的动静,他回头看了眼,原是骨簇掀了被子,四仰八叉躺着,胸口露了一块,红褐的胎记像一把火,烧了理智。
他小心谨慎地探手,点触到她的指尖,她指尖微动,他立刻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