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绛珠重明录 > chapter 3
    暮秋的凉意裹挟着最后几声蝉鸣,在贾府的角门外萦绕。

    薛家的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车轮与石板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清晰。

    隐约可见车内之人的身影,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黛玉斜倚在沁芳亭朱红的栏杆上,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团扇。团扇上绣着的并蒂莲,在她的摩挲下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愁绪。

    远处扬起的尘土如薄雾般弥散开来,她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前世。那些关于“金玉良缘”的闲言碎语,像毒蛇般在她的记忆中游走,啃噬着她的心。

    “姑娘,薛姑娘来了。”紫鹃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黛玉的回忆。

    黛玉微微一怔,将团扇掩在唇边,强挤出一抹浅笑:“咱们且去瞧瞧。”

    转过抄手游廊,只见贾母正热情地拉着薛姨妈的手,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意,嘴里不停地嘘寒问暖。

    宝玉和探春等人围在一旁,脸上浮现出好奇与期待。

    人群中央,薛宝钗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襦裙,身姿亭亭玉立。她比黛玉年长几岁,鹅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举止间尽显成熟稳重。

    鬓边那支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每一颗珍珠都圆润光泽,在光线的折射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为她增添了几分贵气。

    “这就是宝丫头吧?”贾母慈祥的声音响起,眼神中满是喜爱,“生得这样标致,倒和我们宝玉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纷纷应和,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薛宝钗颈间的璎珞,上面有一个金锁,好个金玉良缘,可她偏不愿如此。

    “林妹妹。”宝钗见到黛玉,脸上的笑意更甚,她莲步轻移,盈盈下拜,声音温柔且带着几分亲昵,“早就听闻妹妹才情过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薛宝钗的话语间满是真诚的夸赞,然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黛玉虚扶一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语气温和却暗藏锋芒:“薛姐姐过誉了,倒是姐姐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宝玉挤到黛玉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说:“林妹妹,你看宝姐姐带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儿,都是从南边儿带的。”宝玉的语气中充满了新奇与赞叹。

    黛玉的目光并未在宝玉所说的稀罕玩意儿上停留,只淡淡扫过那些摊开的精致锦盒——里面无非是些苏绣的香囊、泥金的扇面、或是几件精巧的西洋珐琅小物。这些东西,在贾府,在荣国府的富贵里,算不得什么新鲜。

    她的视线,终究还是凝在了薛宝钗颈间那抹金灿灿的璎珞上。那金锁,明晃晃的,沉甸甸的,在宝钗素雅的衣领间,显得格外刺目。锁面上似乎还錾着字迹,黛玉没细看,也无需细看。

    “金玉良缘”四个字,早已随着那些闲言碎语,刻在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此刻被这实物一照,更是灼得她心口发紧。

    “林妹妹?”宝玉见她出神,又唤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解。

    黛玉这才收回目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更显得疏离。

    她转向宝钗,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过冰面:“姐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这些南边的物件,想必是极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团扇上那对并蒂莲,莲瓣在她指下微微凹陷,“妹妹素来不喜这些繁复点缀,倒辜负了姐姐一番心意。”

    这话说得客气,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方才众人对宝钗礼物的赞誉营造出的融融暖意。

    宝钗脸上的温婉笑意丝毫未变,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意味,反而更显体贴:“妹妹说哪里话,不过是些粗陋东西,给姐妹们赏玩解闷罢了。妹妹清雅脱俗,原不在此等俗物上用心,这才是真性情。”

    她这话接得滴水不漏,既全了黛玉的面子,又显得自己大方得体。

    贾母听了,更是连连点头,拉着宝钗的手赞道:“瞧瞧,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宝丫头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这般稳重周全,真真是难得。”

    “老祖宗谬赞了。”宝钗微微垂首,颊边浮起恰到好处的红晕,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那柔和的光晕,仿佛能抚平一切棱角。

    黛玉的心,却像被那珍珠的光芒刺了一下。宝钗越是这般周全,越是衬得自己方才那句“不喜繁复”带了小性儿。

    她看着宝钗颈间的金锁,看着贾母拉着宝钗的手亲热无比,看着宝玉新奇地摆弄着那些“俗物”,甚至探春、迎春她们也围在宝钗身边,笑语晏晏……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酸楚,如同沁芳亭外那暮秋的凉意,无声无息地裹住了她。

    她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站在热闹的边缘,看着属于别人的“金玉”之喜。前世那些被啃噬的记忆,此刻加倍鲜活起来,提醒着她那“木石前盟”的飘渺与这“金玉良缘”的坚实。

    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亭台楼阁,这笑语人声,都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沉重。

    “紫鹃,”她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歇。”

    紫鹃立刻察觉出她情绪的低落,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是,姑娘。”

    黛玉对着贾母和众人微微欠身,强撑着那抹浅笑:“老太太、姨妈、宝姐姐,你们且叙话,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贾母正和薛姨妈说得热络,只随意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身子要紧,好生歇着。”

    宝钗也关切道:“妹妹快些去歇息,莫要累着了。”

    黛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朱红的栏杆在她身后渐渐模糊,那一片围绕着薛宝钗的热闹景象,也仿佛隔了一层水雾。

    她步履匆匆,裙裾拂过冰冷的石板,只想快些逃离这让她心口发窒的地方。

    转过游廊的月洞门,喧嚣被隔绝在身后。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黛玉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暮色四合,天光渐暗,园中的景致也变得朦胧不清。她望着远处水榭旁几株萧瑟的残荷,手指紧紧攥着那柄绣着并蒂莲的团扇,指节微微泛白。

    紫鹃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黛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在暮色中摇曳的枯荷,许久,才幽幽地、仿佛自语般轻声道:“……金玉其外,温婉其内……好一个周全人儿……只这‘良缘’二字,听着便觉刺耳……”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渐起的秋风中。那“金玉良缘”的锁,终究是悬在了她心头,沉甸甸的,比这暮秋的凉意,更令人心寒。一丝苦笑爬上她的唇角,带着无尽的怅惘与自嘲。

    “罢了……原是我痴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宝钗凭借着她的聪慧与体贴,很快便在贾府站稳了脚跟。她行事极为低调,却又考虑得十分周到。

    每日清晨,她都会早早地前往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处请安,耐心地陪着长辈们聊天解闷,聆听他们的教诲。

    对待府中的丫鬟婆子,她也总是和颜悦色,时不时地会赏赐些小物件,体恤她们的辛苦。

    就连素来挑剔的王夫人,在与旁人说起宝钗时,也是赞不绝口。

    不知从何时起,“金玉良缘”的说法在贾府中悄然传开。有人说宝玉的通灵宝玉与宝钗的金锁是天作之合,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这些传言像春日的柳絮,在贾府的各个角落飘散开来,越传越广。

    午后,阳光透过潇湘馆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黛玉正坐在桌前练字,毛笔在宣纸上缓缓游走,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忽听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太太说宝姑娘温良贤淑,最是适合宝二爷......”

    “可不是嘛,那金锁和宝二爷的玉,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这些话语如针尖般刺向黛玉的心。她握笔的手微微收紧,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仿佛她此刻混乱又痛苦的心情。

    紫鹃见状,连忙快步上前将窗户关上,心疼地说道:“姑娘别听这些混话。”

    黛玉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秋日的阳光透过竹影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的面容愈发苍白。她深深地明白,仅凭自己的才情和贾母的疼爱,想要抵挡薛家精心策划的“金玉良缘”,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就在这时,宝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怒:“林妹妹,你可听说了那些浑话?什么金玉良缘,我只当是耳旁风!”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满。

    黛玉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嘴上还是冷笑道:“你着急什么?人家说的也是实话,你有玉,她有金,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你......”宝玉急得满脸通红,眼眶都微微泛红,“林妹妹要是这般想,我现在就把这劳什子玉砸了!”

    说着,他便要去摘脖子上的通灵宝玉。

    “使不得!”黛玉连忙拦住他,神情中满是关切,“你若真砸了,倒显得咱们小气了。”

    她顿了顿,语气轻柔了许多,“不过是些闲话,由他们说去便是。”

    然而,黛玉并没有真的坐以待毙。从那以后,她开始更加用心地讨好贾母。

    每日的晨昏定省,她从不缺席,总是准时来到贾母的房中,陪着贾母聊天、说笑。她还常常主动提出陪贾母下棋解闷,在棋局中,她巧妙地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同时,她也更加留意贾府上下的人情往来,与探春、湘云等姐妹走动得愈发频繁。她们一起谈诗论画,分享各自的心事,感情也变得更加深厚。

    一日,黛玉陪着贾母在沁芳闸桥边散步。

    秋风卷着残荷的香气袭来,贾母望着池面叹息:“这园子转眼又要换了光景。”

    黛玉灵机一动,轻声道:“老太太若是喜欢热闹,不如让宝姐姐也来操办些节庆?前些日子她同我说,南方过年时的灯谜会最是有趣,不如咱们也仿着做些?”

    贾母闻言果然来了兴致,次日便将宝钗唤来商议。

    宝钗自然应得妥帖,第三日便拟好了赏灯、猜谜、戏耍的章程。

    黛玉却在此时主动请缨:“我虽不善操持,但从前在姑苏见过精巧的琉璃灯,不如由我去同匠人说,做些新样式?”她言辞恳切,倒叫众人不好推辞。

    此后半月,黛玉常往园子角门跑,亲自盯着匠人将各色琉璃裁成花瓣形状,又将湘妃竹削得纤薄,扎成梅枝模样。

    宝钗前来探望时,见她指尖被竹刺扎得通红,面上却带着少见的倔强:“宝姐姐瞧这灯,若是缀上金线流苏,再糊上蝉翼纱,点上烛火时,可比那些俗物雅致许多。”

    灯谜会上,黛玉制的琉璃灯果然成了焦点。灯影摇曳间,映得她眉眼愈发清透。

    贾母摸着灯盏爱不释手,转头对王夫人笑道:“到底是我这外孙女心思巧,比外头买的还精致。”

    宝钗在旁适时夸赞:“妹妹这般费心,可见是将老太太的喜好都放在心尖上。”

    然而,就在众人赏灯时,忽有小厮来报:“太太房里的绣娘,偷拿了库房里的金线,被周瑞家的抓了个正着!”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王夫人面色铁青,正要命人严查,黛玉却轻声道:“太太且慢。”

    她走到绣娘跟前,见对方衣襟沾着琉璃碎屑,忽然笑道:“这金线原是我借去做灯穗的,忘了同太太说,倒连累姐姐受惊了。”

    绣娘闻言,眼中闪过感激。

    宝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黛玉,只见她盈盈下拜:“都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太太责罚。”

    王夫人见事情平息,又得了贾母赞许的目光,脸色这才缓和:“罢了,你也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

    散场时,宝钗与黛玉并肩而行。

    月光下,宝钗忽然低声道:“妹妹今日这一出,倒叫我想起幼时读的《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黛玉轻笑,团扇掩住半张脸:“姐姐过奖,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只是这园子里的‘虚实’,原就该细细分辨。”

    秋风掠过,吹得宝钗鬓边的珍珠微微晃动,却再也照不进黛玉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