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稠的墨汁,顺着大观园朱红廊柱的蟠龙雕纹缓缓流淌,将白日里鲜亮的色彩尽数浸染。
黛玉斜倚在沁芳亭的汉白玉栏杆上,摩挲着素绢上微微凸起的墨迹,仿佛要将那些字句都刻进肌肤里。
远处,一盏接一盏的宫灯次第亮起,宛如一串璀璨的明珠,将湖面映照得波光粼粼,碎金般的光芒随着锦鲤的游动而摇曳生姿。
她望着水面上悠然游弋的锦鲤,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自己满心满眼皆是与宝玉之间那些隐秘而炽热的情愫,沉浸在风花雪月的缠绵里,竟丝毫未察觉这奢华表象背后,早已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这池中被精心豢养的锦鲤,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却不知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姑娘,太太派人来催了。”紫鹃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黛玉微微一怔,随即将手中的诗稿小心地折成细长的条状,藏进绣着并蒂莲的袖袋中。
这篇《世外仙源》,是她耗费了整整七日的心血,反复推敲修改而成,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暗藏玄机。
前世,这首诗因文采斐然备受赞赏,可如今,它将不再只是一篇华丽的诗词,而是她敲响贾府警钟的第一声。
穿过缀锦楼时,宝钗与探春的低语声顺着穿堂风飘入耳中。
“听说贵妃娘娘最喜诗词,此番省亲,正是展露才情的好机会。”宝钗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矜持,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精心雕琢过的。
黛玉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莲步轻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宝姐姐说得极是,只是不知姐姐可准备好了佳作?”黛玉笑意盈盈地开口,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宝钗闻声转身,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妹妹才高八斗,我这点拙作,哪敢在你面前献丑?”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黛玉微微隆起的袖袋,语气看似随意,“倒是妹妹,今日神色格外郑重。”
黛玉轻咳两声,恰到好处地做出娇弱之态:“不过是怕失了礼数,让贵妃娘娘笑话。”
她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宝钗耳畔,“宝姐姐可知,前日我听父亲来信说,江南漕运屡屡受阻,恐有大祸。”
宝钗的神色瞬间微变,眼底闪过一丝忧虑,正要追问,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些!贵妃娘娘的仪仗就要到了!”小厮们举着“回避”“肃静”的鎏金牌子狂奔而过,脚步声和叫嚷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众人纷纷神色匆匆地往正殿赶去,黛玉却不紧不慢地落在后面,看着宝钗与探春并肩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这一次,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看清,这看似繁花似锦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危机。
正殿内,金丝楠木的梁柱上悬挂着鲛绡宫灯,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整个大殿照得满堂生辉。
贾政率领众子弟整齐地跪在阶下,贾母、王夫人等一众女眷则候在屏风之后。
黛玉透过屏风的缝隙,目光紧紧盯着殿外。只见一顶嵌满明珠的凤辇缓缓驶入,珠帘随着凤辇的移动轻轻晃动。
“贵妃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如同尖锐的银针,刺破了大殿内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众人纷纷伏地叩首,山呼万岁。黛玉跪在人群中,清晰地听见元春那压抑的抽噎声。
前世,她只当这是骨肉分离时的悲戚之情,如今才明白,那哭声里,藏着太多深宫之中的无奈与恐惧,是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也是对自身处境的悲叹。
省亲筵席上,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戏台上,演员们身着华丽的戏服,唱念做打,精彩绝伦。
然而,黛玉却无心欣赏这一切,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过坐在主位上的贾政。这位一向严厉威严的父执,如今鬓角已染上霜白,面上的威严之下,难掩疲惫之色。
看着他的背影,黛玉心中仍涌起一丝不忍,她想试一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唤醒他的警觉,让他看清家族即将面临的危机。
“听闻众姐妹皆有才名,今日不妨以‘世外仙源’为题,各作一首,让本宫也开开眼界。”元春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仪,却又在提及“众姐妹”时,不自觉地透出几分亲昵。
李纨率先起身,款步走到殿前,献上自己的诗作。诗中皆是对贾府繁华、贵妃恩宠的赞颂之词,用词华丽堆砌,却空洞无物。
黛玉听着,心中暗暗摇头,这样的诗,不过是迎合圣意的应景之作,毫无深意。
轮到探春时,她从容不迫地站出来,诗中隐隐透出几分壮志豪情,字句间展现出不输男子的气魄。
然而,黛玉却知道,这诗虽好,却仍未触及家族真正的要害。
“林姑娘,请。”太监的传唤声响起,如同一道命令。
黛玉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莲步轻移,在众人或期待、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注视下,展开手中的诗稿。
她的身姿纤弱,却在这一刻,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读到此处,黛玉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扫过贾政紧绷的脸庞,只见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短暂的停顿后,黛玉继续念道:“盛世难长驻,繁华易逝春。但忧风雨骤,须早筑篱藩。莫待苍黄变,空悲涕泪纷。愿随陶令去,耕读隐柴门。”
霎时间,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黛玉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句句,都像是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看见元春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原本强撑的笑容消失不见;王夫人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洒出,在名贵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而贾政,则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中既有震惊,又有疑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恼意。
“好诗!好诗!”薛姨妈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林姑娘果然才思敏捷,只是这后半段......”
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宝钗上前一步,笑容温婉,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诗前半段极写大观园之美,后半段忽作警醒之语,倒是别出心裁。只是如今圣恩正隆,妹妹这话,怕是多虑了。”
黛玉福了福身,柔声道:“宝姐姐说得是。只是前日读《汉书》,见文景之治时,贾谊尚作《过秦论》以警世人。如今虽为盛世,亦不可不防微杜渐。”
她转向元春,目光坚定而诚恳,“贵妃娘娘身在九重,更知‘居安思危’四字的深意。”
元春久久不语,眼中泛起泪光,她轻轻叹了口气:“林妹妹一片苦心,本宫明白。只是......”
她望向贾政,眼中满是无奈,“有些事,岂是一人之力能改变的。”
贾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此诗虽有杞人忧天之嫌,却也不失赤子之心。”
他盯着黛玉,目光复杂难辨,“你自幼随你父亲游历,见识果然不同寻常。”
筵席散去时,夜色已深。黛玉回到潇湘馆,还未坐下,就见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姑娘,老爷派人送来两盆白海棠,说是嘉奖姑娘的诗才。”
黛玉望着盛开的海棠,花瓣洁白如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却透着一丝冷意。她知道,贾政这哪里是嘉奖,分明是在提醒她——有些话,可以说,但不可多说。
然而,她又怎会轻易放弃?这仅仅只是开始。
前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府走向覆灭;今生,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困难重重,她也要拼尽全力,为所有人寻一条生路。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吹得竹影婆娑。竹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心事。
黛玉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小字。明日,她要去找宝玉,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只知风花雪月的小儿女,而是要携手并肩,在这即将倾覆的大厦中,撑起一片天,改写命运的轨迹。
夜渐深,整个贾府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潇湘馆的灯火依旧亮着,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黛玉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的月色,思绪万千。她知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
她的这首诗,就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已经激起了层层涟漪,而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风浪等着她去面对。但她无所畏惧,因为她的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有着对未来的希望。
与此同时,在荣禧堂内,贾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手中紧紧攥着黛玉的诗稿,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诗句。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内心。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黛玉在诗中所说的话,那些关于危机、关于未雨绸缪的警示,如同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而在蘅芜苑,宝钗也没有入睡。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缓缓取下鬓边的珠钗。
回想起白天黛玉的那首诗,她的心中泛起阵阵波澜。她一直都知道黛玉聪慧过人,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深远的见识和胆量。
“江南漕运受阻”,黛玉不经意间透露的那个消息,也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她深知,薛家与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贾家真的面临危机,薛家也难以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