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绛珠重明录 > chapter 5
    风吹过潇湘馆的竹影,将檐角铜铃摇出细碎清音。

    黛玉倚在榻上,月白色的纱帐在风中轻轻晃动,为她周身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榻上的席子沁着凉意,却抵不过她指尖传来的温热,纤细的手指正反复摩挲着新裁的诗稿,墨迹未干的《葬花吟》在案头微微卷起边角,那字迹里饱含的愁绪,仿佛要顺着纸页流淌出来。

    窗外传来的笑语声打断了黛玉的思绪,紫鹃轻手轻脚地掀着帘子走进来,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姑娘,宝姑娘差人送了燕窝来,说是每日清晨用冰糖炖一盏,最是润肺养颜。”

    说着,紫鹃将一个描金缠枝莲纹的青瓷食盒轻轻放在案上。食盒边角还凝结着水气,显然是刚取出来不久的。

    黛玉望着食盒里整齐码放的燕窝,前日在园子里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阳光正好,黛玉绕过假山,忽见宝钗与宝玉并肩而立,宝钗颈间的金锁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明黄绫子上的錾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格外刺眼。

    宝玉颈间的通灵宝玉隐约可见,两块物件隔着几寸距离,却像有无形的丝线牵扯。

    此刻,黛玉握着茶盏的的手微微收紧,茶汤在杯盏里荡起细小涟漪,声音带着几分凉意:“替我谢过宝姐姐,改日我亲自去蘅芜苑。”

    话落,黛玉将茶盏搁在案上,惊得窗台上的文竹簌簌抖动,几片嫩叶飘落在地。

    三日后的午后,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黛玉特意起了个大早,对着菱花镜精心打扮。她先用青黛细细描眉,又将口脂点在唇心晕染开来,换上一件月白缂丝比甲,外搭藕荷色薄纱衫,青丝上只简单插了一支羊脂玉簪,更显清雅脱俗。

    在紫鹃的搀扶下,她朝着蘅芜苑走去。

    穿过沁芳亭时,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池中锦鲤正争食飘落的柳絮。黛玉望着这一幕,忽想起宝钗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唇角不由得勾起笑容。

    她心中暗想,这位宝姐姐,志向倒是高远的很。

    水面倒影里,自己单薄的身影与锦鲤的斑斓形成鲜明对比,倒像是被排挤的孤影。

    远远便望见蘅芜苑,青石板路覆着薄薄的苔痕,透着几分清幽。各色香草交织的异香扑面而来,让人闻之精神一振。

    廊下的鹦鹉见了生人,突然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清脆地叫道:“贵客到——贵客到——”

    声音惊起檐下筑巢的燕子,扑翅声与鹦鹉的叫声在院中回荡。

    宝钗正在里间整理医术,案头摊开的《千金方》上,密密麻麻批注着蝇头小楷。听见响动,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起身时带落了几页药方,弯腰拾起时,月白素缎襦裙上的淡青色折枝莲随着动作轻颤。

    她疾步迎了出来,鬓边的步摇摇晃出细碎的光泽:“妹妹可算来了,快进来坐,尝尝我新制的藕粉桂花糖糕。”

    说着,宝钗亲自为黛玉斟了一杯碧螺春,青瓷茶盏上的冰裂纹与茶汤的颜色相映成趣,热气氤氲间,茶香四溢。

    两人相对而坐,八仙桌上的博山炉飘出袅袅青烟。袅袅烟气中,她们相视而笑,可那眼底,却都带着几分试探。

    黛玉伸手拈起半块糖糕,放入口中,舌尖先触到表层脆硬的糖霜,再是内里软糯的藕粉,桂花香气在齿间散开。

    黛玉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然开口道:“前日看《本草纲目》,说燕窝性温平,最宜虚损劳瘵之人。只是这东西名贵,难为宝姐姐惦记。”

    黛玉故意将“虚损劳瘵”四字咬得极重,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宝钗腕间的红麝串——那是元春赐下的节礼,与宝玉的一模一样。

    宝钗的手顿了顿,不过瞬间便恢复如常,唇边笑意更甚:“妹妹这话可折煞我了。前日听王太医说,燕窝配梨肉蒸食,能治久咳不愈。正巧薛家铺子新到了暹罗的雪燕,想着妹妹素来爱清雅,便分了些出来。”

    宝钗轻抿茶汤,心中暗自揣测着,案头的沙漏轻轻作响,细沙簌簌落下,仿佛在计量着这场谈话的每分每秒。

    黛玉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清脆的声响在屋内回荡,连窗外的鹦鹉都安静下来。

    黛玉直视着宝钗的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宝姐姐博古通今,可知‘冷香丸’的方子?”

    这话问出口时,廊外的香草突然被风掀起,叶子摩擦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丝竹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宝钗指尖微微发颤,面上却依旧带着从容的笑容:“不过是些四时花蕊配雨露霜雪,原是普通不过的玩意儿,倒是妹妹的《葬花吟》,前日老太太念了半日,直夸有李义山的风骨。”

    宝钗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心中却也暗自佩服黛玉的聪慧与敏锐。为了掩饰情绪,她起身整理案头的医书,将一本《本草纲目》轻轻合上,书脊上的烫金花纹在阳光下闪烁。

    两人的对话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暗潮汹涌。

    黛玉素知宝钗最善藏锋,偏要在医药典故上做文章。她目光紧紧盯着宝钗,语气慢悠悠地说道:“听说宝姐姐金锁上的字,与宝二爷的通灵宝玉是一对?”

    黛玉故意将“一对”二字拖得绵长,案上烛花突然爆开,溅起几点火星,落在宝钗的医书上,烫出几个焦痕。

    宝钗望着跳动的火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原是癞头和尚给的吉利话,老太太她们爱听,便当了真。倒是妹妹,万不可忧思过重,影响身体。”

    说着,她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一个精美的掐丝珐琅盒,盒面的缠枝莲纹与食盒上的图案如出一辙:“这是藏红花配珍珠磨的散,每日掺在香粉里用,最能养气血。”

    打开盒子,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的香粉细腻如尘,泛着淡淡的珠光。

    黛玉望着那盒香粉,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般苍白消瘦,眼圈忽地红了。她别过头去,声音发涩:“宝姐姐何苦总做这些费心的事?”

    窗外的香草在风中摇曳,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无数只舞动的手。

    宝钗挨着她坐下,温热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指尖,语气轻柔:“咱们虽不同母,却都是没了爹娘的人。你若不嫌,往后咱们就是亲姊妹。在这园子里,也好有个照应。”

    她的手很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直抵黛玉心间。

    这话触动了黛玉心底最柔软处,那些长久以来的防备与猜疑,突然化作绕指柔。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宝钗取过披风,轻轻给黛玉披上,笑道:“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不如就在我这里用晚饭。我让厨房炖了天麻鸽子汤,最是补脑。”

    说着,亲自走到窗边,将雕花窗棂半掩,雨水溅在窗台上,开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晚饭时分,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翡翠豆腐上撒着金箔,松鼠鳜鱼摆成孔雀开屏的模样,最显眼的还是那碗乳白的天麻鸽子汤,汤面漂浮着枸杞和红枣。

    宝钗不时为黛玉夹菜,叮嘱她多吃些:“这道芙蓉蒸蛋最易消化,你多吃些。”

    黛玉望着眼前的饭菜,又看着宝钗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再次湿润。

    暮色渐浓时,雨还未停。黛玉撑着油纸伞,在紫鹃的陪伴下回潇湘馆。雨丝沾湿了鬓角,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快。

    路过沁芳闸时,水面倒映着天空的晚霞,锦鲤在霞光中游动,泛起片片金鳞。

    紫鹃见她眉眼含笑,诧异道:“姑娘今日气色竟比往日好了许多。”

    黛玉望着案上宝钗送的香粉,忽然想起那句“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这场看似平常的会面,实则是两个聪慧女子的暗自较量。黛玉用医药典故试探金锁之说,宝钗以真心相待化解猜疑。

    当烛火映着两张年轻的面庞,那些关于金玉良缘的流言蜚语,都在这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悄然消散。

    自此以后,潇湘馆与蘅芜苑的往来愈发频繁,众人但见两位姑娘或吟诗作画,或谈医论药,却不知那场细雨中的对话,早已改写了大观园里微妙的平衡。

    而黛玉与宝钗之间,也渐渐生出了一份难得的情谊,在这深宅大院中,相互扶持,彼此慰藉。

    每当夜深人静,黛玉重读《葬花吟》时,总觉得那些字句里的愁绪淡了些,就像窗外的月光,虽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温柔的光晕。

    时光悠悠流转,大观园里四季更迭。黛玉与宝钗的情谊,如同春日里缠绵的细雨,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彼此的心田。

    闲暇时,二人常共倚花窗,同研墨香,或评诗论画,或说些体己话。宝钗会将新得的养颜方子细细说与黛玉,黛玉则以绝妙诗思为宝钗解闷。

    那年秋夜,两人并坐在蘅芜苑廊下,望着天边皎洁明月。

    黛玉轻执宝钗之手,笑道:“宝姐姐,若能这般岁岁相伴,倒不负这大观园的好时光。”宝钗亦温柔浅笑,轻声应下。

    月色倾洒,为她们披上银纱,在这繁华却也寂寞的深宅中,两个灵魂终于寻得了温暖的依靠,将情谊镌刻成永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