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的八号风球预警早已悬挂了太久,太久!
整整超过十二小时,窗外维港漆黑一片,往日璀璨的灯火被狂躁的雨幕吞噬殆尽,只余下风声如万鬼哭嚎,撼动着中央医院急诊部加固过的玻璃幕墙。
空气里消毒水的凛冽气息,被一种更深邃的压力浸透。那是台风挤压城市骨骼的低频嗡鸣,混合着生命在极端气象前的渺小战栗。
急诊科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映照着钟意宁医生眉宇间一道不易察觉的红痕。
她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战斗,那是持续四小时的救死扶伤,是病人的脏器破裂引起的。
整个晚上,医生都未曾合眼一次。手术室的召唤未容喘息,她便接手了这台手术。直到术后,紧绷的神经才有些许松弛。
她手术服的前襟还洇着暗红的血渍,像一幅未干的残酷地图。高强度连轴转带来的疲惫如同铅汞,沉甸甸地坠在四肢百骸,却奇异地被更强大的意志力束缚在紧绷的躯壳之内。
“钟医生!”
护士长梁美凤的声音穿透分诊台的嘈杂,带着紧绷的电流感,
“消防处紧急通报!中环威灵顿街‘永和号’唐楼发生严重局部坍塌!有工人被困,至少一名重伤!
救护车在路上了,但现场结构极不稳定,风雨太大,隧道可能随时封闭!”
钟意宁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一柄寒潭深处淬炼过的刀锋,所有疲惫被瞬间蒸发。
她一把扯下沾血的手术服,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急诊制服。
“永和号”三个字在她脑中迅速定位。
那是一栋有近百年历史的战前骑楼,雕花纹饰颇具南洋风情,去年底被纳入三级历史建筑名录。
无数的信息流在她脑中高速运转,先是分类,然后被迅速整合。
“快通知创伤复苏组待命!准备大量加压包扎材料和骨盆固定带!记得联系血库备O型血!”
她的指令清晰快速、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在喧嚣的急诊大厅里形成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周围的医护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立刻行动了起来。
“张医生!”她看向刚处理完一个气胸病人的住院医生,“你接手这里,稳住大局。美凤姐,准备药械箱,我带队去现场!”
钟意宁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
在医院看来她就是风暴之眼中那根绝对的定海神针,指令发出便是行动的开始。
她从墙上抓下荧光橙色的紧急救援背心套上,那抹刺目的亮色在惨白的灯光下跳跃,如同一个移动的信号塔,指引着迷途的渔船回家。
中环,威灵顿街。
昔日繁华的商业街在台风的威力下如同废土电影里的战场。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脸上生疼。街道成了浑浊的河流,漂浮着断裂的树枝、倒下的招牌、牌匾和不知名的乐色。
“永和号”骑楼矗立在风雨中,像一位被拦腰斩断的巨人。
临街的骑楼柱廊部分连同二楼楼板,在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和腾起的烟尘后,坍塌出一个巨大的、丑陋的豁口。
断裂的钢筋水泥、破碎的砖瓦木梁以及不知内容的货柜,就如同怪兽的呕吐物,堆积在这湿漉漉的街面上。
骑楼上部摇摇欲坠,破损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睛在凝视着这个世间,只能听到风中传来一阵阵的呜咽声。
数辆消防车、救护车的顶灯在雨幕中旋转,将混乱的现场切割成一块块刺目的红蓝拼图。
警员嘶喊着,努力维持秩序,拉起警戒线。
消防员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移动,他们手中的绳索、身上携带的切割设备、腰间的生命探测仪……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争分夺秒。
钟意宁带着两名护士和一名担架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积水中艰难前行。
狂风几乎要将几人掀倒,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救援服。她眯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直接在把目光锚定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
只见两名工人瘫坐在湿地上,满身的泥浆血污,一个人抱着明显变形的手臂哀嚎。
另一个人则面色惨白,眼神涣散,腹部被一截扭曲的钢筋贯穿,鲜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又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淡、扩散。
死亡的气息简直浓得化不开…
“这里!”钟意宁几步抢到重伤员身边,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水洼里,毫不在意珍惜的制服瞬间湿透泥泞。
她的手已经戴上无菌手套,快速而稳定地检查伤情。
“病人意识模糊,脉搏细速!血压测不到!张力性气胸合并腹腔贯穿伤!穿透物不能动!立即建立两条大口径静脉通路!
林格氏液快速补容!准备胸腔闭式引流包!高流量氧气!”她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精准砸在关键点上。
护士们训练有素,立刻围绕她展开了高效配合,他们撕开包装,连接好管路,动作快而不乱。
雨水顺着钟意宁的额发流下,滑过她紧绷的下颌线,滴在伤员冰冷的皮肤上。
她仿佛隔绝了周遭的风吼雷鸣、混乱嘈杂,整个世界缩小到眼前这个垂危的生命和手下需要即刻处理的节点上。
她抽出一次性针头套管,在伤员锁骨上方第二肋间精准定位,果断刺入。
随着“嘶”的一声轻响,胸腔内积存的高压气体喷涌而出,伤员濒死的窒息感瞬间得到了喘息的空间。
“引流管接水封瓶!”
她头也不抬地命令众人,双手早已转向伤员腹部的钢筋贯穿处,迅速评估脏器损伤的风险,小心翼翼的用大量无菌纱布小心包裹、固定住异物。
医生的动作看起来麻利而轻柔,这是为了避免二次损伤。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抢救时,头顶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是金属扭曲、混凝土碎裂前的低吟。
一块巨大的、边缘锐利的混凝土石块,带着纷扬的粉尘,正从上方摇摇欲坠的楼板边缘剥离!
“小心上方!”几声惊呼同时响起,现场的消防员和警察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道身影却比她头顶砸落的阴影更快!
有人猛地从侧前方扑来,不是扑向她,而是精准地扑向伤员头部上方!
这人用后背硬生生扛住了一个同时砸下的、较小的杂物箱,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临时充当遮雨板的厚重铁皮奋力向上举起!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混凝土块狠狠砸在举起的铁皮上,力道之大,让举着铁皮的人影猛地一沉,双膝差点跪地,但他咬牙死死顶住了!
冲击力使得铁皮迅速扭曲变形,碎屑飞溅,但那块致命的混凝土被缓冲后,改变了飞行的轨迹,擦着重伤员和钟意宁的身体外侧,“轰隆”一声砸进旁边的积水里,泥浆四溅。
钟意宁在众人的惊呼响起的一刹那,就本能地伏低了身体,将伤员关键部位护在身下。
飞溅的泥浆碎石打在她背上,生疼。她猛地抬头,看到了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撑起一片安全空间的男人。
雨水将他彻底浇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穿着一件沾满泥灰的深灰色工装夹克,后背刚才硬抗杂物箱的位置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举着铁皮的手臂肌肉虬结,因承受巨大的重量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几处擦伤正渗出细微的血丝。
更吸引钟意宁目光的是他的眼睛。
在如此混乱危险的境地中,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惊慌,反而像两泓深潭,沉静、专注得可怕。
他的视线并非停留在她或伤员的身上,而是死死锁定在头顶那片摇摇欲坠的结构上。
男人的瞳孔快速而精密地移动,如同高速扫描的激光雷达,分析着每一处断裂的梁柱、扭曲的钢筋、松动的预制板。
“钢梁位移目测超过17厘米!二楼西侧承重墙基础被掏空,横向支撑完全失效!”
他的声音穿透风雨和警报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如同播报精确的科学数据,
“这里是绝对危险区!余震和强风带来的载荷只要再增加5%,二楼楼板就会整体下坐式坍塌!所有的伤员必须立刻转移!三分钟!我们最多只有三分钟!”
他不是在嘶吼警告,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时间被他精确地切割出来,化作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钟意宁的心脏仿佛被这冷静到极致的声音攥紧了一瞬。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在混乱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没有丝毫废话,只有绝对理性的职业判断。
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担架!快!”她朝自己的队员厉声喝道,双手稳定而迅速地检查伤员胸腔引流管和腹部包扎的情况,确保转移过程中的生命通道畅通,
“保持体位!匀速抬离!目标是街角的红色救护车!快!”
她的指令再次成为行动的核心,担架员和护士顶着风雨,以最快的速度将重伤员连同身下的硬质脊柱板一起抬起,冲向上方结构相对稳定的街角救护车附近。
钟意宁一边断后,一边疾步后退,目光却牢牢锁在那个依旧撑着波纹铁皮、如同擎着脆弱苍穹的男人身上。
他弓着腰,承受着铁皮不断传递下来的震颤和上方簌簌落下的碎石粉尘,身影在庞大的废墟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如山岳般稳固。
他用自己的身体和那块铁皮,为撤退路线撑开了最后一道屏障。
“撤!”她对着他大喊,声音在风吼中几不可闻。
男人似乎点了点头,在担架组抬着重伤员擦身而过后的下一秒,他猛地将手中的铁皮向外奋力一推!沉重的铁板砸向废墟,发出巨大的噪音。
他则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敏捷地向侧后方一个翻滚,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斯文外表的爆发力和对身体重心的精准控制。
几乎在他滚离原地的同时。
“轰隆——哗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断裂崩塌声从头顶传来!
之前他站立位置的正上方,一大片失去支撑的楼板混合着断裂的木质梁架、破碎的砖瓦和管线。
此刻如同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狠狠砸在刚才伤员和她抢救的位置,激起的泥水巨浪竟高达数米!
烟尘混合着水汽瞬间弥漫开来。
钟意宁被巨大的冲击波和气浪推得踉跄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脸颊被飞溅的碎石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她死死盯着那片瞬间被崭新废墟掩埋的区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只差几秒!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精准的判断和果断的行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医生猛地转头,她的视线穿透弥漫的烟尘与水雾,急切地搜寻那个关键的身影。
只见他半跪在离新塌陷区边缘几米外的地方,剧烈地咳嗽着,刚才的翻滚显然让他吸入了不少粉尘。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泞,露出清晰的轮廓。
他正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目光却越过纷扬的尘土,精准地投向钟意宁。
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在风雨中挺直的脊背,脸上那道渗血的划痕。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劫后余生的锐利锋芒。
没有惊魂未定的后怕,也没有惺惺相惜的客套。
钟意宁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在他那张沾满泥水却轮廓分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他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和依旧保持着警惕、观察建筑废墟的姿态。
这个人,刚才在死神的镰刀下精准地划出了一条生路。她的声音穿透仍未停歇的风雨和警报,清晰有力地砸了过去。
“钟意宁。急诊科。你是?”
男人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他甩了甩被雨水和泥浆浸透、贴在额前的一绺黑发,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急促的呼吸。
他的视线在她染血的急诊制服和那张即使在狼狈中依然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毅气魄的脸上停留片刻。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光,那是纯粹的、对专业与力量的认可。
“陈启山。”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依旧平稳,“历史建筑保护。这栋楼,是我的保育项目。”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有瞬间的凝滞。
急诊科医生与历史建筑保护专家,两条原本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维港风暴肆虐的核心,在生与死的狭窄缝隙里,被命运的巨力狠狠地拧在了一起。
他看向那座发出哀鸣的废墟,目光沉痛而专注。
她则望向远处被抬上救护车的伤员,眼神里的紧迫并未放松分毫。
滔天的风雨依旧在撕裂着这座不夜之城,永和号唐楼的伤口在黑暗中无声泣血。
而在废墟边缘站立的两人,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不同却同样坚韧的轮廓。
陈启山抹去流进眼角的雨水,目光扫过钟意宁制服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那是刚才飞溅的碎石留下的印记,在她冷静的面容下显得格外突兀。
一种混合着歉意与复杂情绪的东西在他眼底闪过,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她打断。
“伤员需要立刻手术!”
钟意宁的声音斩断了任何私人交流的可能,她的视线越过陈启山,投向废墟深处。
“里面还有人吗?”专业的本能让她瞬间将注意力拉回救援的本心。
陈启山的神色立刻凝重了起来,他指向废墟内部一个相对完整的夹角。
“塌陷前,那里有个小型临时储藏室。结构是后来加的铁皮顶,相对独立,有一定生存空间。至少…还有一个人困在里面。
我能听到微弱的敲击声!”他侧耳倾听,眉头紧锁,“但入口被主梁和预制板堵死了,强力破拆可能引发二次坍塌。”
“消防员!”钟意宁立刻朝最近的消防指挥官高喊,言简意赅地传递关键信息,
“西侧夹角铁皮顶储藏室!至少一人存活!通道被堵,结构脆弱,请求特种破拆支援!”
指挥官迅速通过对讲机娴熟呼叫着技术破拆小组。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钟意宁紧盯着那片危险的区域,大脑飞速计算着时间窗。
重伤员已在救护车上紧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