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红棉袄,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油水,溢着羊膻味,八成是刚洗完羊的内脏,朝门前的台阶下泼了去,转身撞上白芍那张惨白的脸,吓得一退,铁盆撞上铁门,震的女人的手发麻,一松劲,铁盆掉在了地上。
女人捂上胸口,大喘着粗气,“哎哟!你要吓死我啊?怎么也不出声啊?干嘛来的?”
白芍挠了挠后脑勺,赔笑道,“婶儿,我是来师傅给看看家里的门的,那门松了,也就上面的那个转轴没拧好,缺个螺丝,一会儿的事,不耽搁您家里煮肉。”
“嗨呀,都快过年了也不让人清净,等着吧。”女人抬手撩起身上那件围裙擦了擦手,左手腕上还带着一个金镯子,显得贵气十足,拿上铁盆,朝屋内喊去:“老李!有人找。”
从屋内传出一声,“好嘞——”
紧接着帘子被掀开,跑出一条黄狗来,看见了白芍,压低身体,喉咙里低吼着,又跳起,喊叫起来,“汪汪汪——!”
女人口中的“老李”紧跟其后,抬腿踢了脚黄狗,训斥道:“狗!”
被他赶回屋子里,跳上沙发,钻进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怀里,女人把半卷着的袖子抻回手腕上,动了动肩,“你看那孩子找你干嘛,事儿要是多了就别去了。”
男人从过道儿口的蛇皮袋上拿了件外套,攥着毛衣的袖子,穿了进去,背对着白芍,背后印着几个红字——兴旺电子厂。
“老李”套上电子厂的厂服,扣好扣子,带了副厚手套,女人从一旁的杂物箱上拽了顶针织帽子出来,带在了他头上,“我知道,没什么事就回来了,年末了,能挣一点是一点。”
他转过身,女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上的土,又往下拽了拽下沿,白芍双手插兜,扫了眼这对恩爱的夫妻,男人皮肤黢黑,一脸憨态,头发短而卷,一整个包裹着头皮,倒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蜘蛛,眼睛倒是很有神,或许和他的职业有关。
男人提着工具箱出了大门,顺手带上,白芍面带笑,朝他喊一声,“李叔。”
李叔高出白芍一个头,上下打量着他,声音雄厚,也很朴实,“你是村子里的人?还是放假了回家过年?”
白芍偏过头,目视着眼前的一片森白,呼出一口热气,“放假了回家过年。”
李叔虎背熊腰,笑起来露着颗虎牙,“这年头,像你这样回村子里过年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白芍低着头,注意到他厂服正前面的污渍,浅浅一片,断断续续相连着,厂服偏深灰,那污渍也不是很明显,“村子里安静,不比在大城市里待着清净吗?”
“年轻人都喜欢热闹,你倒是找着清净的地方去。”李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跟在白芍身后。
雪基本停了,铺在水泥路面上浅浅一层,白芍走在前面,没再主动搭话,李叔时不时东张西望着,像在找什么东西。
“白菜种子、菠菜、油麦、白萝卜——便宜咯哦!”
两人路过那留着山羊胡的大爷,白芍顿了顿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李叔,他从厂服的夹层里掏出了张二十块钱的现钞,慌乱地塞进了大爷的手里,脸上咧出个难看的笑,紧攥着那双枯手上下晃了两下。
白芍觉得,如果他不在前面站着,李叔很有可能会向那个山羊胡大爷下跪,那不是诚心诚意的笑,是恳求别人放过自己的苦笑,“李叔!”
李叔被惊得起身,“诶!”
大爷也抬头和白芍对视上,眼底是老辣和轻蔑,满脸松皮却显得阴冷狠毒,半眯起的小眼睛虽然看不清,但充满了得到钱还不满足的贪婪。
李叔紧跟两步,手掌拍上白芍的后背,“走,走吧,你接着带路。”
“你不拿种子吗?”白芍斜了他一眼,下巴尖下面有一道划痕,像被小刀划过的,“你给了他二十,够把那些都买下来了。”
李叔又拍了两下他的后背,“害呀呀!我这先跟你去看看啥事,这回来也顺路,不着急现在拿。”
大爷奸笑着冷哼一声,吆喝道:“蔬菜种子便宜了!”
李叔脸上的死肉跳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没有转头,只有眼珠象征性往后转了转,“李叔,你平时到年末就不出来修东西了吗?”
“……”
“李叔?”白芍抬起手肘搡了搡他。
“诶诶,我听着呢,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李叔拽了拽衣服,露出个抱歉的神情。
白芍很平静,白睫在眼眶上颤动两下,挡住了眸子里的晦暗不明,“我说,李叔平时年末了就不出来修东西了吗?”
李叔有明显的迟疑,这一段沉默让白芍没办法忽视,“……也不是,看价钱,当然是钱给的多了,就是大年也会去。为了生活嘛,没办法。”
“哦。”白芍又冷不丁地问了句,“大爷跟我说,以前有两家电工,后来有家不干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哐——
李叔手里的工具箱脱手掉在了地上,原本那对有神的眼睛变得空洞,黑眼珠占了一半,漆黑的瞳仁紧盯着白芍,让人头皮发麻,“他,他还说什么了?”
白芍耸了耸肩,弯腰拿起那个工具箱,沉甸甸的,又递回李叔手上,这个短暂的过程中,李叔咬了咬后槽牙又松开了,钉在他后脑勺上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抬头而挪走了。
“别的没说,就说那家电工不干了。”
李叔抬手蹭了蹭额头的冷汗,点了点下巴,“奥,这样啊,哈哈。”
他的反应很符合一个老实人被抓住了致命把柄,为了活命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拼命扮作假意试探别人口风的样子。
白芍扬起嘴角,笑了笑,“是啊,我就想可能是因为村子里人少,生意不景气,然后搬到外地去了,对吧?”
“嗯,对对。”李叔提了提工具箱,里面的东西碰撞着发出“当啷”的响声,“我这两年也赚不到什么钱,也想去城里找个地方当电工。”
白芍走在前面带路,踩上台阶,没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看去,李叔静立在台阶下,迟迟不肯往上抬脚,眼神呆愣着,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滴下,那双眼睛里不光有错愕还有恐惧。
“怎么了吗?李叔,怎么不走了?”白芍皱着眉,俯视着他,李叔的一点行为变化都被他看在眼里。
“没事,没事儿,刚刚走神了。”李叔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白芍很确定他在害怕这里的一些东西。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白芍只好半站在台阶上等他,李叔抬眼见他停了,又像濒死的鱼回到水里一样,三步两步紧跟上他,连僵硬的脸也缓和了太多。
“到了?哪个是你家?”
白芍抬手指了过去,“那里。”
“啊?不是这儿吗?没记错吗?”李叔又慌乱起来,表情就像白芍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连自己家都记错,李叔你走的太慢了,等等你。”白芍手插回兜里,转身接着往上走,“李叔,快跟上来!”
“那个孩子啊,不然改天吧?”李叔提着工具箱就转身,“我突然记起来家里的黄狗还没喂,等哪天有空了,我再来。”
“哎?那只狗不是有婶呢吗?”白芍急忙下了几层台阶,硬拉上他的袖子,“快给我看看,就是个破门,拧个螺丝就完事儿,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李叔见自己拗不过他,只能跟着,到了房子后面的巷子里,没等李叔松一口气,白芍踩上那个水瓮,爬到了屋顶,“来,李叔我拉你。把手递给我。”
“这个才是你家?”李叔指着面前的矮房。
白芍抿了抿嘴唇,试探性地说道:“对,但是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姥出去了,我没锁子的钥匙,只能爬墙。”
李叔有些动容,还是踩着水瓮爬上了墙头,踩着梯子跳进院子里,白芍拍了拍袖子上和裤腿上的雪。
“就是这个,这扇门。”白芍推开那扇木门给他看,“上面的转轴这里少了个螺丝。”
“哦……我看看。”
李叔尽量保持镇静,白芍自然抱胸,靠在墙壁上,清晰地观察到他的手在抖,而电工的手一般都是很稳的,否则电钻对准的可能就是他们自己了。
转轴下对应的墙壁上有孔眼,只需要往里面旋上一枚螺丝就可以,其实很简单,奈何他没从这个家里面翻出螺丝那些东西,也不至于去找什么电工。
但貌似收获不小,能明显感受到,李叔这个人怕张姥姥,也怕这扇松散的门。
“好了,已经弄好了。”李叔起身,抬手蹭去额头上的汗珠,捏着门把,打开合上,又打开合上,不再和砖头底面发生摩擦。
白芍点了点头,“多少钱?”
李叔开关木门的手停下,头朝向厨房内低着,不多时又开始收拾东西,“不收钱。”
爬上梯子,就要翻墙走,被白芍拦住了,“怎么能不收钱,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啊!”
白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角的钢镚,面中泛红,“我去屋里给你拿钱。”
“不用不用。”李叔急忙踩着梯子上房,白芍抱着那个放钱的透明盒子出来,他已经到一半了,白芍放下盒子跟着上了屋顶。
“我送送你!”
李叔却像看见了短命鬼一样,“不用,不用!真不用!”
动作很快,跳在水瓮上,走进巷子里,白芍指着有台阶的下坡路,“李叔,你是不是走错了?那才是回家的路!”
李叔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我去亲戚家串门!”
穿过几座矮房,身影彻底被错落不一的房屋淹没,只留下一道阴长的脚印,而斜坡上推上一辆脚蹬三轮车,很慢,链条在转过一圈后就会发出“嘣”的一声。
白芍踩着梯子下了屋顶,跑进屋内,脱了棉服,钻进了被子里。
他要在张姥姥回来之前把那床冷被子暖热,还要装作不经意间被吵醒了,抬手胡乱揉了揉碎发,乱蓬蓬的。
屋内不知哪里放着时钟,秒针“咔哒咔哒”响着,像在记录生命的倒计时,等审判人宣告最后的死亡。
链条旋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又停了下来,一阵死寂过后,是鞋底磨蹭过砖块的声响,又拖着厚塑料布,被扔在地上。
白芍将脸埋进被子下,身子蜷起,只露着一只耳朵听声音。
厚重的门帘被掀起,“娃,你在哪找着的?”
白芍心一紧,他不知道李叔和张姥姥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不是有仇,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是怎么没睡觉,然后又找了个电工带进家里的。
白芍紧绷着身子,好在脸埋在被子下,张姥姥见他还在睡觉,又退出了屋子,厚帘子拍在门框上,屋内静了下来。
紧接着传来水流的声音,铁壶里灌满了水,软水管里的冰柱浮在表面,白芍缩了缩身子,后背抵上墙壁的一瞬,阴冷感传遍全身。
脑袋昏昏沉沉,眼皮自动合闭在一起,直到听到几声钢镚碰撞的脆声,和脚蹬三轮链条拖拉转动的声音,白芍缓缓睁开了眼。
天已沉昏,“姥姥,姥姥?”
白芍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套上外套出了屋子,院子很冷清,新换的棚顶展开扔在火炉旁,厨房的那扇木门没有被打开。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一时干涩,推门注意到用砖块堆砌的台子上放着一碗清水,顺手端起来,大口地呷着,“咳咳
半低下身子,喉咙里呛了水,痒咳停不下来,眼眶里噙满泪水,在台子下边的空隙里发现了一个凸起,蜘蛛网缠绕着,连着土块,捏起后看了看,是一枚生了锈的螺丝。
白芍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站起来,拉开了那扇木门,半仰着头观察门框上新的螺丝、型号一致,大小一样。
又低着头扫了扫附近,只有这一枚螺丝,线索也就断了,垂着头去了张姥姥的屋子,在门后的墙上找到了生锈的细铁丝,弯折两圈,伸进锁孔里轻轻一转,咔吧。
推开了门,只有两肩宽,里面潮湿阴冷得还要严重,入口处的墙上挂着C T,白芍抬手去拿,透过屋顶上的窗子射下的黄光,瘦削的脸在暗光下更显得阴郁晦暗。
是脑颅的片子,他不学医,也看不懂,但应该那人是活不久的,足足有一厘米厚的片子,医院给的塑料袋提手处被这些片子拉的变形,白芍又放了回去。
窗子下放着一米高的红木柜子,上面刻着或深或浅的纹路,用一把铜锁锁着,白芍依旧是用那个办法撬开了锁子。
随即从里面溢出一股腐臭味,白芍捏紧了鼻子,在盖子完全打开,用两边的铁片支起,上面盖着一层粗布,落了不少铁锈在中间凹下的地方,白芍一把扯开了布。
焦糊和霉臭的味道熏到了他的眼睛,眼圈遽然红了,逼出两滴生理性眼泪,再转头看向柜子,惊得退后两步摔倒在砖块地上,视线确因过分害怕没有挪走。
卧槽!!!
一个黑黢黢的尸干,被烧焦过一般,密密麻麻的蛆虫,在眼眶和嘴巴里蠕动着身子、一堆挨着一堆爬着,皮肤焦黄发黑,紧裹着头骨,身子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手背上的血管干瘪,粘着黑色的血块。
白芍脸色惨白,皱着眉梢,整个身子因为尸体打着战,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脑像要涨破似的膨胀着,耳膜嗡嗡作响,手脚也麻木了。
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将粗布盖在了那具干尸上,捏紧鼻腔翻找着柜子里有用的东西,是被张姥姥收拾起来的账本,下面压着一件深灰色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白芍拿在手中转过两圈,一抹深红闪过——兴旺电子厂。
白芍皱起眉,回忆着什么…·…
“电工倒是有,有两家来着,后来有一家突然不干了。”
“蔬菜种子便宜了!”
紧接着是李叔慌乱的笑,“这回来也顺路,不着急现在拿。”
“啊?不是这儿吗?没记错吗?”
“我去亲戚家串门!”
视线又落回盖着粗布的干尸上,白芍叠好衣服,翻看着账本,第一页上的时间是在2020年的11月,第一个人是李建安,借款数额有三千块钱,再往下的借的都是四五百,但那一个月里面就借了一万块钱。
白芍定了定神,扫了眼破旧发霉的泥墙,就是把他卖了,也不值一万啊!但账本足足记满了二十多张,钱要有三十多万,细算下来,“李建安”借给的钱最多。
他大概有了想法,箱子里的人是张姥姥的儿子,和李叔是一个厂的电工,但有脑病,张姥姥就向这些人借钱,后来儿子还是死了,张姥姥背着欠款,还不上,最后被催债的人杀害了。
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李建安,白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