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震怒
御书房内,翰林院的人在地上跪了一片。
包括了被无辜带过来的黄桥,还有当事人温远。
宁盛着一身常服,坐在正中的位置上,面容很冷地望着底下的众人。
明执已经跪得两腿酸软,这会儿半跪半瘫软地偎在地上。
几个听明执亲口传谣言的人看见明执已经是这个模样,本来就不安的心更加慌乱,听高传禄刚问了两句,立刻撑不住说了:
“陛下明察,都是明执说的。我们往日里和他相熟,他又说他知道内情。我们一时糊涂还真的相信了,我们知罪了,请陛下处罚。”
明执道:“陛下,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敢胡乱编排那么多,都是他们刨根问底,非要我说了还说,又自己编排了好些版本,一传十十传百,陛下明察。”
“明执,小人,你敢做不敢当。”有臣子立刻把矛头对准明执。
明执也毫不相让:“我冤枉。”
高传禄扬了扬拂尘:“肃静。”
刚才还在小声争吵的臣子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高传禄把明执跟皇帝说的谗言跟臣子们重新复述了一遍,听得臣子们个个直愣着耳朵,凝神静气。
高传禄说:“如明执所说,温探花收到的那串手串是宫中女眷所赐,一派胡言。为了叫你们明白传言如何使坏,今天把一切都讲清楚。那珠串乃是陛下所赐,为了鼓励探花勤学苦修,和女眷八竿子打不着。”
“竟是这样,吾等被明执骗了。”有臣子立刻说道。
明执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偏偏没想到宫中还有陛下。他真是被温远害了,陛下所赐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神神秘秘的,还要那样作态,任哪个正常人不怀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至于温探花回赠定情信物,更是一派胡言。”高传禄说:“温探花感激陛下知遇之恩,对陛下拳拳之心深为感动,特意回赠陛下一份礼物。”他手中拿的正是那块玉佩,在众人面前一亮又收了回去,明眼人只看见那玉佩惊鸿一瞥,连是什么模样也没看清,只能看见绑着玉佩的挂绳的颜色。
高传禄道:“陛下听说此番君臣相得之情竟被谣传成那样不堪,非常生气。要知道新朝立国得人心,全靠品德服人。你们身为翰林院人士,肩负着教化国民的重任,尚且如此听风就是雨,叫陛下如何放心把国之重任交给你们,你们太让陛下失望了。”
众臣以头抢地:“臣知错。”
宁盛坐在里面,听高传禄根据他的意思代为教训一番,点了点头:“朕对你们寄予厚望,此事说小是小,说大却是顶天的大事。不可姑息。朕令翰林院即日起至下月末每日诵读抄写古人文卷,上交给朕批阅。若是还有闲心搬弄是非,必定重罚。”
众臣领了责罚,离开了。
至于罪魁祸首明执,被高传禄带下去领了一顿搬弄口舌罚下的板子,并叫了他家人过来申斥一番。打完板子之后革除明执榜眼的荣誉,让他在家反省三年,三年不得出仕,此生不得升三品以上。
明执听完这番处罚,彻底后悔了。
他把头磕得砰砰响:“陛下,求您开恩,臣寒窗苦读十余年,臣是想着报效新朝,想着成为一代名臣的。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没有任何作用,皇帝甚至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他没办法,扑在温远脚下求他:“探花,温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胡说八道,求你了,替我求求陛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为你马首是瞻,我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
温远幼年读书时总在书中看到这类求情的画面,佞臣作威作福后被人揪住要杀,跪在众人面前苦苦忏悔,发誓赌咒。
他每每都觉得不解,如果早就想到善恶到头终有报,今日踩着别人一头终有被人踩在脚下的一天,那还会在一开始就想着欺负人去作恶吗。
如同明执,难道他不造谣就要饿死了,还是说他不乱搬弄是非就要丢了性命。说来说去不过是心存侥幸,恶念丛生罢了。
温远摇了摇头,爱莫能助。
高传禄叫了人把明执拖了下去,二十板子想必需要他耐心承受了。
“等等,”温远叫住他。
高传禄愣了愣。
温远指着他手里的玉佩,心想,闹得这么大早知道就不乱送东西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对一块玉佩上心,不如就此悄悄地从高传禄手里拿走,不是更好。
“差点忘了,”高传禄笑笑:“探花替我送还给陛下。”说着,还指了指帘子后面的人影,示意温远自己进去。
——
殿内刚才还乱哄哄满是人,这会儿事情了了,一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温远拿着那块玉佩,看见上面的横线一刀两断的意思,忍不住心头直跳。
他当时刻的时候一番意气用事,现在闹大了再回想起来,总觉得以陛下的□□岂能猜不透他刻这刀的用意。当时竟能忍着不发落他,已经是好修养了。
现在左右无人,如果他再当面把这块该死的玉佩再送陛下一次,难保盛怒之下被陛下一顿收拾。
不如大胆一些,干脆揣走算了。
这样想着,却看见宁盛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温远忙低头:“陛下。”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远而近,两人都站着的时候温远才头一次意识到原来陛下的确比他高,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莫名地给他一种压迫感。
宁盛停在温远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让探花受委屈了。”
温远眉头直跳,还是没抬头:“不敢。”
宁盛言语中带了些笑意:“不敢委屈说明还是有委屈的。毕竟事情还是朕先送你东西引起的,朕亲自处理了,你觉得朕的处理结果你还满意吗?”
自来只有皇帝下命令,臣子遵从。
人生头一回,甚至说出去可能多少人几辈子头一回遇到皇帝温声问臣子,刚才朕的处理方式你满意吗。
如果是旁人受此隆恩,怕不是要头磕在地上,流出眼泪发誓要永远忠于皇帝。说实话温远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磕头说效忠。
可惜,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宁盛要的不是他的效忠,他懂,他全部都懂,宁盛想要的不是他的心,是他的身。
“陛下,臣惶恐。”
这谁知道不得害怕啊,臣实在惶恐。
宁盛道:“你不用害怕,朕不是讲不通道理的人。你的心思朕明白。”你就是不愿意当出头鸟,不然早就告诉别人实情,那东西是朕赐你的,旁人要是知道了谁还敢和你过不去。
听在温远耳中就变成了,朕暂时还不想对你用强,朕对你很温柔,你要懂得识趣。
“陛下盛情,臣实在不敢领受。”
放过我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哪根都比臣更香。
宁盛说:“朕知道了,放心,朕以后绝不会再做出给你惹麻烦的事了。”
朕以后都悄悄地干,隐秘地干,保管让他们不再发现。
温远:“……”亲爹,救命!
高传禄及时回来,解救了内心在喊救命的温远。
宁盛的目光放在高传禄身上:“这么快。”
高传禄愣了愣,什么意思。头一次他觉得他那性子有些闷,思想非常单纯的陛下说的话也需要仔细思量了。
这到底是在说他不该这么快回来打扰他和温探花讲话,还是在说他不该回来这么慢,把他和温探花单独放在这里没话说。
瞧着温探花的神色,感觉更像后一种。
高传禄心想,陛下奴婢错了,下次一定回来得更快一些,坚决不让您和温探花长久地单独待在一起无聊。
温远道:“陛下要是允许,臣告退。”
快跑,晚一点说不定就跑不掉了。
宁盛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修长白净,指腹处有薄薄的茧,并不是一个生来就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样子,反而是做过不少劳动的人才有的手指模样。
温远愣了愣,心想,难道这是什么礼节,和陛下私聊之后还要握手才能告退?
可是怎么握,是把自己的手搭在底下让陛下握,还是伸手握住陛下的手,还是擦干上面的薄汗表示手掌很干净再去握。
想了想,干让陛下等着绝对是错误的。
温远心一横,握就握吧
手一伸把宁盛的手掌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内。
宁盛的手掌是冰凉的,细腻的皮肤握在手里被温远掌心的热度暖了一暖,握起来舒服多了。
温远心想,握一下应该就差不多了,于是果断松手。
宁盛的手却慢了半拍,刚被温远的手捉住时他整个人活像跟僵住的木头忘了动弹,这会儿温远放开了,他才像是突然触电一般往后缩了缩,再看向温远,他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
那股温热像是通过他手部的经络流进了他的心里,很突然的,在一片冰封的世界点燃了一颗小小的火种。那火种大概温度挺高的,烫得他一时哑口无言。
温远道:“臣告退。”
手也握了,礼节周全,臣要撤了。
宁盛‘咳’了一声,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言语。
他又一次伸出手:“玉佩还来。”
温远:“……”
——
就寝时间快要到了
宁盛坐在床边发呆,高传禄看着他发呆。
等了足有一刻钟,眼看着宁盛刚泡过的脚都快散没了热气,担心他不舒服晚上睡不着,于是提醒道:
“陛下,该休息了。”
宁盛很少会对他们侍奉的事情表示出拒绝,高传禄说他该休息了,他果真就躺在床上,自己盖好薄被,摆出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因为只有他休息里,底下人才能各自收拾去休息。至于他睡不睡得着,那是他的事情,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害得宫里侍奉他的所有人都不得安寝。
高传禄给他屋内的香炉放好了香,又查看了各处防火防水的设施,一一看完了才回来又看他有没有睡着。
宁盛睁着眼睛,忽然道:“朕是不是误会他了?”
高传禄听清了:“陛下误会了谁?”
“朕是说温远。”
高传禄不知道皇帝大晚上不睡觉,又想到温远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误会了,问道:“陛下误会温探花什么?”
“你觉不觉得温远对朕很特别。”
高传禄本来忙乎了一天已经开始有了困意,这会儿听见这句话睡意吓没了一半:“陛下的意思是哪方面很特别。”
宁盛却闭上了眼睛:“朕累了。”
高传禄收拾了一下回去休息,殿中已经安排了守夜的人,他不负责守夜,他负责明日叫起。
等他走后,宁盛还没有睡着。
他自少年时就多思多虑,要是心里头有猜测,总是不眠不休地想要找到证据证明这个猜测,或者是真或者是假,总归要从前到后想一遍。
他想到温远把他送的礼物藏起来不叫人看见,他想到温远亲手给他送的回礼,他还想到今天温远握住了他的手掌。
多么明显,温远对他有别样的情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