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和贺嘉宁相识数年,从顶着“亲人”名号的陌生人到伪装平和的竞争对手,他们从陌生到熟悉的所有过程都是通过调查,走向熟悉的所有通道都是单向,熟悉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下一次竞争。李谨看着贺嘉宁从那个故作老成的少年成长为了值得信赖的领导者,他从来只觉得自己是旁观着,因而忘记“针锋相对”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之死靡他”。
他对于贺嘉宁的观察、针对、试图激起情绪,何尝不是他潜意识里希望被贺嘉宁观察、被对上、被看到属于他的情绪。
“我其实让妈妈帮忙和你说过,但是好像反而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远,”李谨心里思绪繁多,但毕竟这件事他已想通许久,眼下说起来倒是语气平缓,仿佛再说他人的事,“后来通过一些朋友接触到制药行业,有一些合作,我尝试让谨记转型,也可以更好的和家贺合作。但那时候我身体不好,后来又查出来生病,为了公司平稳运转和过渡给下一任……抱歉。”
他这样一说,贺嘉宁确实想起上一世宁莲退居二线不忙工作后有一段时间总叫他回家吃饭,贺嘉宁担心宁莲在贺广过世后会觉得孤单,因此很是听话,基本上有空就会回老院子里和宁莲同住,宁莲最常问他的问题就是他有没有可以带回家的女孩子了?他说没有,下一问就是考虑什么时候找对象。除此以外,宁莲问得第二多的就是他的工作顺不顺利,忙不忙累不累,不管是问公司发展还是他自己,贺嘉宁总不希望宁莲担心,回答起来自是报喜不报忧,宁莲就会叹口气,说:“嘉宁,遇到困难了可以去找阿谨聊一聊的,你们虽然没有血缘,但毕竟是兄弟,互相扶持也好走远。”
贺嘉宁第一次听时只觉得宁莲太久没有去过公司,还不知道家贺与谨记水深火热的关系,但他又不能和宁莲坦白自己和李谨正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就已经习惯嘴上应承着,实际将母亲的这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去给彼此徒增烦恼。
“不用解释的。”贺嘉宁晃了晃水杯,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认真一点,他应该说“不用抱歉”,或者“你没有对不起我”,又或者开玩笑地说上一句“我原谅你了”应该是一个更好的反应,这两种话都可以如他现在所愿作为结语来结束这个令他不那么自在的话题。但莫名地,他说不出口。
李谨说:“这不是解释,是抱歉。”
贺嘉宁抿了抿唇,正要勉强说出那句“不用抱歉”,却听李谨继续道:“不是为谨记对家贺做过的那些事道歉,是为我对你想错的做错的道歉。”
“谨记不止是我的谨记,他是我们团队所有人的心血,为了它的发展,我必须站在公司的角度上去做决策,哪怕回到那个时刻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继续与家贺竞争。”李谨顿了顿,“只是我原来的一切都太过顺风顺水,哪怕到我的养父母家,他们并不富裕却待我很好,从学习到工作再到创业,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所擅长的,所以我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今天学冲浪的时候,一开始我确实是只为了能跟上你的进度才用心去学,我以为这项运动并不会比我以前学过的那些困难多少。事实上,我完全学不明白,如果我又不愿意放弃,我就会一直处在这种痛苦中,直到逼自己放弃,或者逼自己麻木。我只是在身体上痛苦了两天,已经有些无法忍受,只是因为还有希望能一起出海的目的作为支撑。如果我是你,我撑不下去。”李谨一口气说了许多,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我抱歉是因为我想错了许多,我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的想法,以至于太过想当然地无视你的痛苦,后来又认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去和你沟通,我……不该明明已经把你当成可敬的对手但不肯承认。”
李谨剖析自我的话语分明字字平缓,连呼吸都没有急促过几分,字句间的内容和态度却那样重,眼睛也始终望着他的双眼,由不得贺嘉宁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头回望李谨这张尚未被病痛折磨过的年轻的清俊面庞,又在他黑色的双眼中看到同样年轻的自己,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上一世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从他到贺家之后,究其一生他都在寻求获得认可——贺广与宁莲、管家与佣人们、同龄同辈人们、集团董事会的股东们、企业高管们、同事、下属、客户的认可......有的认可他从未得到过,有的认可得到了又容易叫人疑心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更多的人觉得“认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带不来利益的虚无并不重要,他——有财力有地位的年轻掌权者,并不需要。这么多年后,在他已经放弃了这条路后,这句“可敬的对手”的认可,居然自李谨口中叫他得到。
他也曾想过要去倾诉以期得到理解,很多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从李谨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到底该算是命运意外的馈赠,还是聊作安慰的温柔?
贺嘉宁说不出话来。
李谨陪着他沉默了一会,贺嘉宁忽然向他伸出手,“烟。”
李谨往他手心一放,一颗柠檬糖。
贺嘉宁无语。
“你还没成年。”见贺嘉宁翻白眼,李谨乐了,“身体没到也是没成年,还有几个小时也是没成年。”
贺嘉宁把柠檬糖丢回给他,“所以你现在改变对我的态度,是为了弥补过错?换你的心安?”
“不全是。”李谨摸了摸口袋,竟然又拿出块奶糖递给他,“也是想让你开心点。”
贺嘉宁拈起奶糖研究了一下才剥开放进嘴里,含混着和他抬杠,“你说这些话之前我都还挺开心的。”
李谨失笑,“那我又要说对不起了。”
“没关系。”贺嘉宁将糖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我原谅你了。”
贺嘉宁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原谅你了。”
他与李谨不过是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谈不上对错与愧疚,但是李谨说完这些话,贺嘉宁还是像被一阵风吹过,命运叫他重来一次,他终于可以开始将过去放下了。
奶糖慢慢在唇齿间融化,贺嘉宁慢吞吞道,“那你下次要不要玩点别的,已经体验过学不会的东西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李谨一愣,说,“贺嘉宁,你心太软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又轻飘飘的像一捧灰。贺嘉宁不知道他由什么联想到对他的这番评价,又听李谨笑道:“但我还是想学会冲浪。”
贺嘉宁瞥他,“为什么?”
“反正就这几天的时间了,再让我试试,要是学到最后还不会我就认了。”李谨笑道,“不然考虑一下你来教我?说不定我能学的快点。”
贺嘉宁为他的坚持精神感叹,但拒绝用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来教人。
李谨也没有勉强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在水里反复进行“尝试—落水—呛水—尝试”的循环。贺嘉宁不免在自己玩浪的时候向他的方向多看,他实在没想过李谨居然能在一件小事上拧成这样,宁愿折磨自己也要学会。
可惜勤能补拙在运动这件事上没太显灵,到他们的最后一次课,李谨刚刚能在板上站起来送开手绳。作为勉强学会的代价,李谨扭伤了脚踝。
回到海平的第一天夜里还发起烧来。
贺嘉宁直到第二天早上从卧室走到客厅,发现李谨缩在沙发上睡觉,退烧药和水杯还放在茶几上才知道。
他把李谨拍醒,不知是退烧药没起效果还是退了又烧,额头依旧滚烫。贺嘉宁看了看时间,先联系了张医生过来,又给他点了份早餐的外卖,才离开家去学校。
不同于李谨在高强度体育运动后身体的崩塌,贺嘉宁更多的感觉到是精神上的戒断。一直埋头苦学还好,这么出去快快乐乐玩一遭,再回来读书真像坐牢。
坐了一上午牢,好在林一淼得知他回来上课了,主动舍弃自己的半天假,午休时候也返校,拉着贺嘉宁一起吃小食堂。
集训后,林一淼的艺考成绩比上一世还要优秀,只是她的文化课堪忧,听说贺嘉宁在艺考成绩出来后还出去玩了四天,登时嫉妒得目露“凶”光,大叫着要贺嘉宁请她在外面再吃一顿大餐。
贺嘉宁见她活力四射得似乎已经从“失恋”的阴霾中走出来,自然答应,下了课就让林一淼挑地方去吃饭。
林一淼瞪他:“你请客,你要我挑地方!”
贺嘉宁说:“那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我们同学都快六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你太过分了贺嘉宁!”
贺嘉宁笑着问她:“那我六年的同学林一淼,请问我喜欢吃什么?”
“啊……这……”少女陡然心虚,摸了摸鼻子,“那我们扯平了哈。”
两个互不知道口味但硬要扯平的人,最后找了家自助火锅。
火锅咕噜咕噜的白烟升起中,林一淼郑重宣布:她谈恋爱了。
贺嘉宁一个激灵,筷子上的肉掉进辣锅里,他没管自己那块肉,警惕地问:“谁?!”
“我们集训时候的一个同学,叫文柯,”林一淼掏出手机,一只手在相册里扒拉了一会,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当当当当!是不是很帅!”
照片上是一张温柔明朗的笑脸,贺嘉宁没见过,名字也不耳熟,估计是上辈子没能混出头来。
不过没能混出头来不见得是坏事,何况他和林一淼现在年纪都还小,还说不定几年后、甚至几个月后还在不在一起。总之,比陈继梁看起来更适合林一淼。
于是贺嘉宁并不吝啬他的称赞:“非常帅!”
林一淼得了他的认可,回来上课的愁容都轻了一大半,涮火锅时候都能说起哪个哪个东西是文柯爱吃的——见贺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林一淼也想起饭前他二人的对话,嘿嘿一乐,“哎呀,他是我男朋友嘛。你和他争什么宠。”
贺嘉宁也绷不住乐了,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一震,是李谨给他发消息,问他下没下课,今天是回家还是住在学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