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宗七十二峰剑气冲霄,云海翻涌如沸。
九霄殿前,万顷云台被阵法托起,雕栏玉砌,霞光流转——正是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会。
九大宗门旌旗猎猎,修士如云。
玄霄掌门端坐主位,星盘悬于身侧,流淌着浩瀚星河。
各峰长老肃立其后,气度沉凝。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落在那位斜倚在鎏金蟠龙柱旁的身影上。
苏钰遥。
霜色广袖垂落云纹榻边,他指尖把玩着一枚剔透的寒玉髓,神情慵懒,仿佛周遭鼎沸的人声、审视的目光,乃至这庄严的仙门盛会,都不过是扰他清梦的浮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探究、忌惮、鄙夷
以及…恶意。
璇玑镜前映出江无尘的魔影,“春满楼”旧事的余波,还有楚家的彻底覆灭——他这位清溟真君早已是仙门瞩目的焦点,亦是众矢之的。
“玄霄道兄,多年不见,玉清宗气象更胜往昔啊!”
一位身着紫金道袍、面容威严的老者率先开口,正是天衍宗宗主,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苏钰遥,
“只是听闻贵宗近来颇多‘热闹’,连镇宗之宝璇玑镜都频频异动,不知是否……与某些弟子有关?”
言语间的敲打之意,昭然若揭。
玄霄掌门神色不变,正要开口,却被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
“呵。”
苏钰遥眼皮都未抬,指尖的寒玉髓折射出冰冷的光。
“璇玑镜异动,自然是感应到天地间污秽之气蠢蠢欲动。”
“怎么,天衍宗地处偏远,连这点风吹草动都未曾察觉?还是说……”
他微微侧首,眸光似淬了冰的剑锋,直刺那天衍宗主,“贵宗的‘清净’,是靠闭目塞听得来的?”
天衍宗主脸色一沉:“清溟真君此言何意?!”
“字面意思。”
苏钰遥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他闭了嘴,不愿再多费口舌。
天衍宗主气得须发微张,却不便发作,一时竟被噎住。
其他几位宗主交换着眼神,气氛瞬间凝滞。
“好了好了,”
玄霄掌门适时打圆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钰遥性子直率,宗主勿怪。”
“璇玑镜之事,确有缘由,稍后论道之时,贫道自当与诸位分说。”
“大会既启,不如先让小辈们切磋一番,也让我等看看各宗俊彦的风采?”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多数宗门的响应。
仙门大会,小辈切磋是重头戏,亦是各宗展示实力、争夺资源的战场。
云台中央,巨大的演武结界升起,流光溢彩。
一时间,各宗精心培养的精英弟子轮番登场。
剑气纵横,法宝争辉,术法碰撞间激起绚烂的灵力风暴,引来阵阵喝彩。
合欢宗的弟子身姿曼妙,魅惑术法防不胜防;万剑谷的弟子剑意冲霄,锋芒毕露;药王谷的弟子则精于丹道辅助,生生不息……
玉清宗这边,林疏月作为掌门亲传,率先出战。
她身法灵动如月下流风,剑光清冽似九天银河,发间银铃清响,破开重重幻术魅影,连败三位他宗好手,赢得满堂彩。
……
仙门大会的钟声响彻七十二峰,鎏金蟠龙柱间流动着各宗法袍的华光。
江无尘隔着云海望向主殿方向,师尊霜色的衣角一闪,没入那片他无法踏足的喧嚣。
他暂时是没资格参加这种等级的场合的
索性闲来无事,不如四处转转,讨得片刻清闲。
他转身,沿着荒草蔓生的石径向玉清宗后山走去。
越往深处,人迹越罕。
参天古木虬结的枝桠切割着惨淡的天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落叶腐败的甜腥气。
江无尘拨开一丛垂挂的枯藤,脚下突然一滑——半块碎裂的古老石碑被苔藓半掩着,上面模糊的符文透着一股不祥的粘稠感。
“恨么?”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颅骨深处响起,嘶哑如砂纸摩擦朽木。
江无尘脊背瞬间绷紧,玄铁剑嗡鸣出鞘,剑尖直指声源——石碑裂开的缝隙深处,
一缕稀薄得几乎透明的黑雾正缓缓渗出,扭曲着凝结成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
没有五官,只有两簇幽绿如鬼火的“眼睛”在虚空中燃烧,死死钉住他。
“被仙门视作草芥的滋味……”
那残魂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滑腻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江无尘的识海,
“登仙阶的血印,楚昭的折辱,璇玑镜照出的‘魔胎’……还有你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罚你跪雪地,视你如玩物……”
江无尘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颈侧魔纹不受控地浮现,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上剑锋:
“住口!”
“你是何人?!”
残魂发出嗬嗬的怪笑,那幽绿的光点骤然炽亮:
“住口?小子,你连自己血脉的真相都不敢听吗?”
“你问我是谁?我可是你前世的同族,是天下间第一位魔族至尊!”
“你那死在泥里的娘,可曾告诉过你……你爹是谁?”
“我爹?” 江无尘瞳孔骤缩。母亲临终前浑浊的眼和那句“莫学你爹”的呓语,骤然撕裂尘封的记忆。
“他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残魂的声音陡然拔高,恶意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快感,
“他本是千百年来仙门最有才华的剑修!却因此遭到忌惮!被仙门百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
江无尘按住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剑指那缕残魂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那初代魔尊的残魂仰天大笑:
“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无形的力量猛地攫住江无尘的魂魄,将他狠狠拖入一片血色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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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刀,刮过光秃嶙峋的崖壁。
一个身穿玉清宗内门弟子服饰、眉眼与江无尘有七分相似的青年,被数道泛着金光的缚仙索死死捆住,吊在悬崖边缘。
他道袍破碎,浑身浴血,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崖顶,站着数名气息磅礴、身着不同宗门长老服饰的修士。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持一柄雷光缠绕的玉尺,正是玉清宗戒律堂上一代首座!他面容冷硬如铁,声音裹挟着雷霆般的威压响彻山谷:
“叛徒江枫!勾结魔族,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勾结魔族?”
被吊着的青年——江枫,咳出一口血沫,染红了苍白的唇,
他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既已给我编好罪名,我自然百口莫辩!”
“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伤我娘子和未出世的孩儿!”
此言一出,崖顶几位长老脸色骤变,杀意暴涨!
“冥顽不灵!执迷不悟!”
戒律首座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玉尺悍然挥下!
一道刺目的紫霄神雷撕裂长空,狠狠劈向江枫!
“爹——!!!”
幻境之外,江无尘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本能地想扑过去,身体却被死死钉在原地!
雷光吞噬了江枫的身影。
只有他最后一声带着无尽悲怆与嘲讽的嘶吼,穿透雷霆的轰鸣,狠狠凿进江无尘的耳膜,也凿穿了他对仙门摇摇欲坠的信仰:
“玉清宗——!仙门百家——!好一个……正道魁首!好一个……朗朗乾坤!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崖壁上,只留下一片刺目的雷击焦痕。
那柄属于江枫的、剑身刻着云纹的佩剑,从中断裂,“当啷”一声坠入万丈深渊。
那块坠入深渊的青玉,与母亲留给江无尘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江无尘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和腐叶里。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
眼前依旧是父亲被雷霆吞噬的残像,耳畔回荡着那绝望的狂笑和戒律首座冰冷的宣判。
“看清楚了?”
那残魂悬浮在他头顶,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低哑,
“这就是你爹的下场!一个被自己宗门构陷、被同道联手诛杀的‘天才’!”
“他做错了什么?错在不该撞破那些高高在上者的龌龊?”
“仙门……”
江无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抬起头,那双曾经映着对仙道带着卑微渴望的眸子,
此刻被血丝爬满,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迷茫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
“好一个……仙门正道!”
他体内沉寂的魔气如同被点燃的油海,轰然爆发!
寒冰玉髓在丹田处彻底碎裂,被翻涌的魔气绞成臼粉。
颈侧的魔纹如同活物般扭动、蔓延,几乎爬满了他半边脸颊,闪烁着不祥的暗红光芒。
玄铁剑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发出濒临破碎般的哀鸣,剑身被狂暴的魔气侵蚀,灵光迅速黯淡下去。
“对!就是这样!”
魔尊残魂的声音因兴奋而扭曲,那两簇幽绿鬼火炽烈燃烧,
“恨吧!愤怒吧!你体内流淌着被仙门所害者的血!也流淌着吾族至尊的血脉!”
“这虚伪的仙道,这肮脏的宗门,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尊,根本不值得你效忠!
师尊……苏钰遥……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流,骤然刺入江无尘被仇恨和魔焰焚烧的识海。
霜色的广袖,刻薄的唇角,高烧时攥紧他手腕的脆弱,挡在他身前宣告“本座的人”的蛮横……
无数矛盾的画面与父亲在雷光中灰飞烟灭的景象疯狂撕扯!
“啊——!!!”
江无尘抱住头颅,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
魔气随着他情绪的剧烈震荡更加狂暴地肆虐,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迷失的幼兽,在毁灭的边缘疯狂挣扎。
信仰的基石已然崩裂。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父亲被仙门“正道”以莫须有的罪名轰杀至渣的残酷真相,
一边是苏钰遥那张时而冰冷时而……让他心绪难平的脸。
仙门……师尊……父亲……魔尊……
“我……到底该怎么做?”
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沫。
他第一次,对脚下这条艰难攀爬的仙途,对那个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又反复推入冰窟的人,产生了彻骨的寒意。
玄铁剑“哐当”一声脱手坠地,剑身灵光尽失,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