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等宋愮好容易有点意识，没睁开眼，就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乐声。再稍一缓神，指尖微动，耳边的声音也愈发明显，他清楚地听见了琵琶乐与悠扬宛转的曲声。
这是女子的声音，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此谈笑男女皆有。
宋愮觉得自己的魂魄应当是回到身体里了，适应了一会儿睁不开眼，又觉着有些奇怪，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正如此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房门被推开又关上，脚步声愈发近，近到他确信那人停在了自己榻前。
“怎么还没醒？”女子的声音由欣喜降为疑惑，很快又压下几分。
宋愮感受到对方似乎在推他：“文霜？文霜，文霜你怎么还睡啊，秦府接亲的队伍都要来了，你不是说要送我出嫁的吗？”
文霜？谁是文霜？
宋愮试图睁开眼，却不知为何无法控制这具肉身，只能听见有位女子一直在喊“文霜”，从最开始的试探性呼喊到轻轻拍打，最后以指甲用力捏他小臂上的肉。
痛感遍及全身，宋愮猛然睁开眼，整个人好似抽魂一般挺腰，又在看清面前轻纱帷幔后回过神来。
他醒了。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文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那女子见人醒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又顺着手腕将人从榻上扶起，面上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我喊了你很久都不见你醒，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错过我出嫁的吉时了！”
宋愮能听出对面人话语中的欣喜，可他此刻有些疑惑，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所着分明就是女子寝衣，再一看，肩头衣衫不整，隐约能见肌肤。
他的魂魄，似乎进到别人身体里了。
不对，他记得自己的魂魄被人头晷强行拽进来了，这意味着此刻的世界，很有可能是人头晷中的世界。
可人头晷世界与外头有何不同？他为何会突然被拽进来？进来却不见那两只恶鬼？
“文霜？”对面女子抬手在他面前一挥。
宋愮回神，强行让自己接受现状，打算静观其变，抬头就见对面女子着一身喜服，头顶发钗因对方大幅度的动作仍在摇晃：“抱歉，睡久了有些头疼。”
“嗯？”那女子像是十分担忧，“是不是昨日喝了太多汤药，这才一直睡到现在？哎，都怪我，张娘子送那汤来的时候就说，此汤药滋补养颜，但喝多了容易嗜睡，我想着你这几日不是总说自己眼上多了几道纹，这才将汤全给你，倒是忘了这茬。”
宋愮试探道：“张娘子送的汤药？”
“对啊，你莫不是睡傻了。”女子轻轻一点他的额头，玩笑道，“她可是秦郎的发妻，若非她点头，我怕是现下都还是绮月楼的乐伎，赎不了身也进不了门。”
宋愮能感受到对方的喜悦，可不知为何，他一点都感受不到这具身体本尊的情感，难不成他强行占了“文霜”的肉身以保证他在人头晷内不会魂灭？可这具肉身的主人呢？去哪儿了？
见对方没回，女子上下扫视面前人，笑眼中满是打趣意味：“文霜！”
宋愮一惊，下意识瞪大了双眼，又在对方凑过来扯他衣带时双手抱胸做防御姿势，却在小臂收拢感受到一点起伏时又连忙松开手抱着被褥遮挡住退到床榻最里头。
他此番手忙脚乱，是因为突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可对面女子见了却很是伤心。
“文霜，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秦郎，不希望我嫁给他。”女子的声音冷漠到了极致，与先前全然不同，“是因为秦郎没有顺道将你也从绮月楼赎出来吗？”
“不是的。”
宋愮确信，这话不是他主动开口的，他根本不知道文霜与对面的女子关系如何。
他现在怀疑，这具身体的主人并没有完全离开，至少目前还在，还能回应对方。
随着一句“不是的”，宋愮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好似旁观者，感受到文霜将寝衣系带系好，掀开被褥凑到女子身边，握住对方的手：“潇娘，你能离开这里，我很高兴，我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走，但有一句话我还是想说，秦……”
“好了。”文霜的话没有说完，身着喜服的潇娘一把推开了对方的手，又好似在起身后感受到自己态度的不对，有些别扭地低头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们都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所以不论看哪个男人都觉得他们是畜生。可秦郎不一样，他待我是极好的，他愿意为我赎身，愿意下放聘礼将我娶进家门，哪怕只是一个小妾。文霜，我不想待在这里了。秦郎为了我已然付出了许多，我不好再逼他，你也知道妈妈是什么性子，她要的价，向来不低。但是你相信我，我与张娘子的关系不差，待我有能力协助张娘子一同掌管家中产业时，我就能有自己的银钱，届时我定来赎你。”
宋愮感受不到文霜的情绪，似乎从文霜开口的那一刻，他所能感受到的就变得微乎其微，只能听见与看见。
他听见文霜开口：“我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听见文霜似乎轻声笑了：“还不帮我把衣裳拿来，不是要我送你上花轿吗，怎么，闹了点小脾气就不许我送了？”
潇娘一怔，耸了耸鼻子，也笑了，一把将屏风上挂着的衣裳递过去，语气亲密：“什么嘛，分明是你要念叨我的，若非你总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才不会同你闹脾气呢。”
“好好好，是我的错。”文霜接过衣裳，“反正我也说了，你觉着这般好就是好，但你记着，我不要你赎我。”
“为什么？”潇娘头上步摇轻晃，“我不赎你，难不成靠你身上那点银钱？怕是再过个三五十年都未必出的了绮月楼。”
“潇娘，豪商家中不似绮月楼，并非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换得几两碎银。那秦评是商户不错，可你别忘了，他的正妻可是世家小姐，纵使是庶出，那也是位小姐。”文霜道，“她现下能同意你入门，保不齐只是担心事情闹大，面上妥协。若你要去同她抢家中产业，抢主母之权，谁也说不好她是否会变脸。”
宋愮看到潇娘低下了头，显然是没把这话听进去。
而文霜显然也看出来了，没再继续劝说，只随着对方的性子将话绕转到送亲上。
二人最后又聊了许久，大多是些闲话趣事。
待到楼下传来别样的奏乐声，文霜替潇娘盖上盖头，将对方送上花轿，只是看着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渐渐迷了视线。
文霜似乎哭了。
人头晷中的世界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又似乎是跟随里面人的记忆在变动，只一滴泪落下的瞬间，宋愮感觉自己被强行拽回了文霜体内，他开始接管文霜的其他感知，这种感知将他整个人带到了一场雨中。
雨下得很大，他在不受控的奔跑中能感受到雨水拍打在脸上的疼痛，也能闻到随着雨渐大弥漫出的泥土的气息，再一低头，发现不止是气息，他脚下踩着的就是泥土。
文霜不知为何突然跑到了野外，且他能感受到对方此刻的心跳十分快，那种快不仅是因快速奔跑产生的，更多的是惊慌着急，甚至有无措。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就病死了……我不相信，我要去看你……潇娘……”
宋愮一惊，潇娘死了？为什么一点过程也没有？为什么一点时间流逝过的感觉都没有？潇娘怎么会突然病死？文霜又为什么会来野外寻找潇娘？
他怀疑是不是文霜情绪起伏过大的缘故，这才导致他现下在对方体内的感知也十分不稳定，他有时能感受到文霜被脚下石子绊得踉跄，有时却连声音都听不见
而这种感知，在他随着文霜的动作彻底摔倒在泥地里后稳定下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文霜此刻的所有情绪。
她不相信潇娘就这么死了，她怀疑是秦府有人动了手脚，潇娘向来身子都很好，也没有生过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将身子拖垮，这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说好的来赎她，怎么就死了呢？怎么会呢？
宋愮几乎被对方的情绪带动，惊慌无措借力起身，眼中的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下来，与天边愈发大的雨水混在一起。
他收起小腿近乎匍匐着爬起，却在单膝跪着就要站起来的那刻感受到右侧小腿猛然受痛，与此同时周遭传来低吼声。
那种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反倒像是一种动物。
宋愮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发力一脚甩开小腿上的东西，却不想黑暗中那东西完全下了死力，无论他怎么踢踹都没法儿将小腿上的那股力踹开。
痛及整只腿，他觉得文霜的小腿马上就要被咬掉一块肉了。
宋愮当即念咒结印，可法力的光束只一闪而过，在法力消失的那刻他整个人被文霜挤出肉身，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魂魄似乎在空中飘荡，淅淅沥沥的大雨穿过他的魂魄不留痕迹。
在这场雨夜的最后，他听见的只有文霜崩溃绝望到极致的哀嚎，响彻天地，鲜血淋漓。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脱离肉身后他的魂魄在人头晷的世界中似乎没有意识，等他再度感受到指尖有力，试着动了动，睁眼一看，已然换了一个地方。
这次他醒得比在文霜身体里要快些，魂魄也没有明显的挤压不适应之感，可他还是觉得陌生，这具身体大抵又不是他的，他应该还在人头晷的世界里。
宋愮低头一看，此人的手与自己有些相似，甚至连穿的衣裳也有些像，是蓝白颜色的，只不过他的是锦鲤纹，而这个是莲花纹。
倒也是巧。
他下榻开门，风迎面而来，踏出门槛后脚下是台阶，回头一看，门上贴着符箓。
宋愮忽然很想拿一面镜子，看看这具肉身的主人长什么样，也好奇这具肉身的主人是否还在体内，是否像文霜一样——说起来，也不知文霜最后如何了。
若人头晷中的世界是幻境就罢了，到底不过梦一场，可若是亡者旧怨，文霜死前念着的是寻找潇娘的尸身，那此人念着的又是什么？
“小师弟！”
说什么就来什么。
宋愮寻声回头，就见一位同样穿着蓝白衣袍的少年朝他跑来，那人面上带笑，却也有几分焦急打趣的意味。
根据所居环境、穿着以及对方那一声“小师弟”，看来此处是某一宗门，而他魂魄所附之人，大抵也是一位宗门弟子。
可宗门弟子门前为何要贴符箓？
瞧着对面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怕小师弟的样子。
“师兄。”宋愮从容应下。
来人面上多了几分疑惑，打量一番后奇怪道：“你今日怎这般稳重，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糟了，猜错性子了。
宋愮干笑两声：“没，就是方睡醒，有些没缓过来。”
他又让自己的语气上扬些：“师兄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宋愮觉得，若要离开人头晷的世界，还是得从世界里的人出发。
“我找你能有什么事。”师兄挥挥手，又俯身，“倒是你，是不是又没有练习功课，大师兄让我来喊你，脸色可难看了。”
宋愮疑惑抬眼。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没法子。”师兄拍拍他的肩，直起腰就转头，“反正我已经将话传到你面前了啊，别到时候又倒打一耙说我没有传话，师父他老人家就信你，属你最会挑拨。”
言罢师兄挥手跑开，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一般，传话真的只是顺路。
不知为什么，宋愮总觉得，对方嘴上说着“属你最会挑拨”，可面上和语气都是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想来这位小师弟应当很受宠。
带着这一丝侥幸，宋愮准备去找所谓的大师兄，可是又在抬脚的那刻顿住。
他哪知道大师兄在哪儿？
另外，为什么这具身体的主人一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反应？
他觉得这事有些难办，也觉得门上的符箓实在奇怪，正低头琢磨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宋愮以为是师兄回来了，正打算回头问对方要去何处找大师兄，就感觉那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却在他将要看到来人的那刻被对方一手捂住双眼。
宋愮整个人顿在了原地，他只觉得自己的腰被来人用力揽住，整个人都被对方禁锢在怀里，叫他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居然被对方死死吻住了！且不是唇瓣相触的吻，而是唇齿交融。
来人闯入了他的唇舌领域，宋愮挣扎间叫对方得了空子，深入其中就是一阵搅弄吮吸，水声在挣扎的动作中尽显缠绵。
可宋愮知道那并不是他愿意的。
他挣扎着要推开对方握住他腰的手，也挣扎着要掰开对方捂住他眼睛的手，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对方分毫，甚至连对方的一根手指都掰不动。
他一开始怀疑强吻他的，或者说强吻这位小师弟的是方才那个同他说话的师兄，可又在闻到对方身上花香的那刻将其排除。
与他说话的那个师兄身上有的气味是檀香，与此刻的清香不同。
“你……”
宋愮挣扎着想要质问，却被对方一口咬在舌尖。
双唇内里你推我搡，他听见对方也闷哼一声，那是因为他在挣扎间也不小心咬了对方的舌尖。
宋愮因这一口下去彻底将对方推开，甚至没来得及看对方的脸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宋愮怒气未消，刚要骂，就发现自己一巴掌落在了陆持脸上。
而陆持身后站着的是方赶到就被面前这一幕惊到的席玉。
宋愮有些茫然，他甚至觉得舌尖那点疼痛还没有彻底消散，看向面前同样茫然看着他的陆持，又一把推开面前人夺门而出，倚在廊道扶手上。
他看到了被砸得破败不堪的如月客栈大堂，看到了被阵法困住的换头尸身。
宋愮还是不信，他又冲回客房，不顾还有两个同样茫然的人，只朝人头晷出现的方向看去，可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从人头晷中回来了。
可人头晷不见了。
他还莫名其妙打了陆持一巴掌。
宋愮希望自己立刻晕过去，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没有什么比立刻装死更能缓解目前这般窘迫场景的做法了。
宋愮无法面对无缘无故被他打的陆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