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愮本是装晕的，可不知是不是在人头晷中待久了，魂魄在其间受到太多损耗，以至于不过倒下被人扶住的瞬间，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就真的晕了过去，彻底失去意识。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打了一巴掌的陆持也只是垂目看着倒在怀中之人。陆持两指微曲点在对方后背，拨开垂着的发丝在其背上画了几笔，似是符咒。
“怎么回事？”席玉后知后觉冲上前，所见只是可谓面无表情的陆持单手揽着晕过去的宋愮，“不过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晕了？莫非……”
陆持在席玉绕到宋愮身后时收拢五指，指间缠住其发丝，没什么感情道：“日晷。”
席玉视线定在对方眉眼，若他没看错的话，他似乎见对方在说这话时蹙了蹙眉，话音也不算稳。
心中存些猜疑，席玉上前就要接过宋愮，将其送到榻上，不料只是抬手间就听对方再次开口，像是知道他抬手的目的一般：“凡入仙器日晷之人，无论是念是怨，皆会深陷其中。日晷内的时间不再流动，只要进去的人想，就会永远留在里面，直至神魂俱灭，成为日晷万千世界中的一抹残魂。凌浩宗宗主好歹曾半步飞升，作为他的弟子，不可能认不出这个日晷。”
席玉闻言一惊，下意识收拢手中长剑，警惕道：“你怎知我师从何处？”
陆持没有理对方，只是替怀中人将斗篷重新戴上。
“你知道……”席玉的话被卡在喉咙，像是不可置信。
“知道什么？”陆持一把将怀中人拦腰打横抱起，话却是对席玉说的，“知道宋愮其实不是道士，只是一只小鬼吗？”
席玉当即拔剑向对方刺去，不料对方早有防范，甚至不用出手就起了一个屏障拦在他面前，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灵力，依旧未能使剑尖再刺进一分，却也不曾后退一分。
“你也说了他只是一只小鬼，他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为何要杀他！”席玉近乎咬牙，额间因不断注入灵力而暴起青筋。
“你现在这么做，是因为他救了你吗。”陆持睥睨着屏障之外的少年，问出他早就想问的话。
“是！”席玉手中的剑在不断颤动，他只能双手持剑，却还是有些费力，他感受到屏障似乎在将他推远，“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说得大义凛然，可陆持却是半点没听进去，只冷言道：“那两只恶鬼盗走宗门寻觅多年的仙器，你不是第一时间上报宗门，反倒守在一只小鬼身边，真有这么好心？”
席玉沉默了，只那一瞬，他被面前的屏障打退重重地摔在地上，打翻了一旁的铜盆，传来哐当几声巨响。
见面前人爬起来都费劲，陆持只是抱着怀中人朝床榻走去，俯身轻轻将人放下，替其将斗篷掩好，又盖上被褥。本该直起腰，却还是又看了一眼睡着的人。
宋愮睡相向来很好，安安静静的，不会踢被子也不会睡得横七竖八。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往别人怀里钻这一点，总能将枕边人闹醒，自己却睡得很好。
陆持这一眼看了许久，却还是被席玉再度持剑而来打断。
“你究竟要做什么？”席玉没了先前打趣的笑面，只剩怀疑与警惕，“你若要日晷，我打不过你，你拿走就是，可你若要将宋愮带走，万不可能。”
显然，根本没人理他，对方甚至连屏障都未起，这让好容易燃气斗志的他有些窘迫，下意识耸了耸鼻，又说：“喂！你听见没有。”
陆持抬眼看他：“现在不喊陆前辈了？”
席玉没话说，只是别扭地避开对方视线。
“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才没对你怎么样，席玉，不要不识好歹。有时间同我表演你那劣等的法术，不如快点出门搬救兵，你以为那两只恶鬼发现日晷不见了，还能坐得住？”
“什么？”席玉将剑收起，成功被对方的话带跑，“你的意思是说，日晷是自己跑来的？不是那两只恶鬼带着一起来的？可宋愮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吸入日晷的世界，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陆持看他一眼，神色莫测。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席玉当即又拔出剑，哪怕他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我又说错什么了？难道他不是进入日晷了吗？”
陆持面色依旧平淡：“我只是说人头晷来过，我何时说他进去过？”
席玉也像是才反应过来，被对方这话问得莫名心虚，可细想之后才发现自己又不像对方一样老谋深算，顶多是隐瞒自己认出宋愮身份一事，当即反驳：“他方才斗篷落下，没来得及掩住身上的鬼气，这不是很明显吗，别告诉我你没察觉出来。他身上的鬼气，比今早重了不止一点。”
一直面无表情的陆持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几分诧异，而那诧异很快转为试探：“宗门人多依靠罗盘锁妖阵等法器法阵寻妖魔踪迹，你与他总共也没待在一起多久，他身上的斗篷也完全将鬼气掩盖下去，你又是如何能断定他身上的鬼气加重了？”
陆持的话分明没有半点夸赞的意思，可席玉回应的语气中却是带着满满的自豪，连下巴都不自知地扬了几分：“实不相瞒，师父打小就说我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莫说小鬼身上的鬼气，纵使是那能直闯地府的恶鬼，在我面前也无处遁形。”
陆持显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转身施法结印，一抹灵力自他指间涌入宋愮额前。
“你做什么！”席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可他拔出的剑却在看到宋愮微微蹙眉的那刻停在半空不动了。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陆持始终看着榻上将眉眼皱得愈发深的宋愮。
“什么？”
“你知道，日晷的主人是谁吗？”
“日晷的主人？”席玉依稀记得这个问题师父好像告诉过他答案，想了想道，“不是天界的神仙吗？”
“具体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席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师父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不是说仙器只是当它的主人陨落之后别人才有机会拿到手吗，既然那两只恶鬼都能操控日晷，岂不是说明仙器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我又上哪儿去知道他是谁。”
像是觉得对方的废话过多，陆持冷眼看了他一下，以命令的口气道：“过来。”
“做什么？”席玉警惕起来。
“不是说要报救命之恩吗，他身上鬼气太重压不住，再这样任由他身上鬼气溢出，怕是来的就不止是两只恶鬼了。”
席玉听了这话哪还敢拖着，当即上前两步就要施法为其压住鬼气，而陆持也是在此刻松开一分结印念咒，待他再度将灵力输向宋愮时，塌上之人眉眼终于缓下几分。
“为何我觉得，体内有股灵力在四处游走，浑身好热。”席玉话虽这么说，却依旧没有停止施法压制鬼气的动作，“陆……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陆持停顿一会儿，半晌才答：“有。”
不知为何，席玉总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敷衍。
待到二人都觉得将宋愮身上的鬼气压得差不多时，二人同时收手。
席玉打量坐在榻边之人，有些怀疑他白日看到的那个究竟是不是对方，现下看着宋愮的那神情怎会那般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看什么久别重逢的旧友，眼底藏着的东西叫他一时间说不出来。
“陆前辈，你为什么要救他？”
陆持抬头看他，像是觉得对方突然将称谓改回来有些好笑，又像是单纯觉得面前人完全小孩心性，不值得他解释太多。
纵使他本也不打算说什么。
宋愮就是在这时睁眼的。
席玉听见动静立马就要蹲下去看，上前一步又怕被陆持拦住，结果一看才发现，陆持不知何时已然起身侧对着，一副马上就要离开这间客房的样子。
但陆持并没有，只是侧身站在一旁，站在一个能让宋愮看见，但不会第一眼就看见的地方。
“小宋，你怎么样了？现下觉得身体如何？”
宋愮才睁眼就见席玉模糊的脸，闻言刚要说没事，却在感受到舌尖疼痛的那刻嘶了一声，话没说完。
“怎么了？”席玉也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宋愮现下脑子还有些混乱，他总觉得自己昏睡的时候像是在梦中重新经历了一遍日晷中发生的事情，正极力理清思绪，听见席玉的关切也只是下意识回答，“就是方才咬到舌头了，说话有些疼。”
“咬到……舌头？”席玉下意识看向前不久还和他一起施法压制宋愮身上鬼气的陆持，眼神似在问对方，昏睡的时候也能咬到自己的舌头吗。
宋愮听了对方的话也是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余光瞥一眼背对着他的陆持，赶忙解释：“就是，方才我一进屋就看到了人头晷，似乎还被它强行带入了日晷中的世界，吓了一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也不小心，伤了陆前辈。”
陆前辈没有回头。
宋愮本想借着这个话头将日晷中文霜和潇娘的事情说出来，他怀疑那二人与那六眼金瞳有些联系，是以将此事告知二人也算提供些线索，却不料他这话一出，面前二人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令他有些困惑，他试探道：“小玉，你怎么这个表情，还有陆……陆前辈，你们，是不是早就猜到人头晷来了？还是说，你们亲眼看到了？”
“不曾看到。”这话是陆持说的，他看向宋愮，“小宋道长可否详细说说，在日晷中都看见了什么？”
宋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对二人的反应有些不满，听陆持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在意人头晷一事的，可二人根本没有对他被拽入日晷世界中感到一丝担忧，显然就是不把他的命当命。
可他心中如此想着，却在之后的一柱香时间里，将他知道的文霜和潇娘的事情告知二人，也将听到的张娘子与秦评的姓名告知，却只字不提他附在小师弟体内发生的事情。
“就这些了吗？”这话是陆持问的。
“对啊，就这些了吗？”席玉跟着附和。
宋愮心中那好容易消下去的一点不满在此刻又多了几分，问道：“二位觉得还该有什么吗？好在我没多久就从日晷中出来了，若是魂魄在文霜身上再多待一秒，怕是我也要亲身体验那恶犬撕咬的痛。”
闻言席玉也是一阵唏嘘：“是啊，更何况文霜还是姑娘家，怎会活生生被恶犬撕咬至死。”
“我没有说她最后死了。”宋愮纠正道，“这是我未曾亲身感受到的，也没有亲眼见到，不好妄下定论。”
“可能留在日晷中的，不都只是死者的残魂吗？”席玉道。
宋愮沉默了。
“残魂本就不算生人，你应当也不是附着在她体内，只是借她的残魂栖息片刻，否则如何解释你的魂魄能与她的魂魄共存？即便她不是被恶犬撕咬，可那种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痛依旧能死死缠住她最后一缕魂魄，这大概也是你最终会被她彻底挤出来的原因……”
再之后的话宋愮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忽然转了思绪，反应过来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且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他下意识闭紧牙关后再度加深。
宋愮猛地起身，将还在分析其中缘由的席玉吓了一跳，却没有将站在一旁的陆持吓到，就好像那人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一般。
宋愮觉得自己的记忆在不断将他拉回小师弟的身上，他终于明白那种不对劲和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若他的魂魄只是附着在日晷内的残魂中，为何他在小师弟体内时的触感会那么明显，唇舌交缠间不带半分假，他当时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哪怕是此刻，他也能从自己嘴里抿到一点血腥味，而那血腥味由何而来他再清楚不过，分明就是被强吻他之人咬的。
宋愮能听见席玉在喊他，却顾不上回应，只一味觉得自己见了鬼，再一想，自己就是鬼。
宋愮有些茫然，他竟然被鬼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