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六眼金瞳迅速闪至文霜身边,落地的那瞬抬手一扬,破败袖口再落下时面前潇娘已然消失不见,只留文霜怔愣着,半晌才抬头看她。
六眼金瞳是被陆持一路追着打过来的,此刻身上早已伤痕累累,见状却是不知又从哪儿来了力气,骂道:“又来此处做什么,多少次了还不相信,都说了这只是幻境。”
然而文霜根本不信,像是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一般,只重复着说:“你撒谎,分明疼的。”
六眼金瞳眉眼一颤,昏暗月色下她的瞳色诡谲一变,像是要恢复最初的样子,却也只是那么片刻,随即像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孟婆汤呢?”
文霜闻言也似回神,看向被陆持护在身后的宋愮,只对视一瞬,就被前面的道士挡住了视线。
六眼金瞳瞧见此景又怎会猜不出来,当即不顾重伤再度冲向宋愮所在方向,被陆持以剑气挡下后忽觉身后袭来一股力,余光一瞥竟是文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她并肩攻向面前的屏障。
“文霜!”六眼金瞳大惊,聚气攻击的同时朝身边人吼道,“回去!以你之力若是被他伤了就要魂飞魄散的!”
文霜置之不理,只是咬牙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越过那道屏障将孟婆汤抢来。
“文霜!”
同一时刻,宋愮收起了手中的碎魂锁链,右手手掌下意识收拢,像是在感受被自己藏起的那点孟婆汤,又看向面前人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陆持收力了,远不及他们在外面时下的手重。
“陆前辈。”
陆持回头看他。
“我们出去吧。”
“好。”
没有问原因,宋愮有一丝意外,却也只是那么片刻,因为在这话音方落之时,他感受到身后似有树叶飘落声。不等反应,一股强劲的气息席卷而来,身后来的东西被陆持旋身拦下一掌打了回去,与此同时陆持将长剑掷向六眼金瞳与文霜,一道剑光瞬间将二鬼困在阵内,叫她们只能在里面不断拍打冲撞。
宋愮猛然回头,看到被打到树下狼狈起身却又再次摔下的阴阳眼男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男鬼与在外面时长得有些不一样,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瞥一眼面色深沉的陆持,问:“你不是下不了狠手吗?”
陆持偏头看他一眼,没说话,神色瞧着有些怪。
宋愮也是看得懂眼色的,知道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可有些事现在无法深究,有些明知故犯故意逗弄他的仇,倒是可以借着此刻的机会报。
宋愮抬手扒了扒陆持的袖口,故意放低声音:“陆前辈,我怀疑除了后面那俩,这位也在此造了一个幻境,若要出去,杀他应当也是一样的。”
陆持一手结阵困住树下的男鬼,一手垂着任由对方拽着,闻言垂目一看,又抬眼看身侧人,不配合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是为了报先前他两次要你命的仇?”
宋愮摇摇头:“小道这是顾全大局。”
陆持戳穿他:“那就是你觉得他是我相好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愮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没好气道:“陆前辈书倒是读得多,惯会胡说八道。罢了罢了,既然陆前辈有主意出去,那也不必在此处处理他们,设法将他们封在此处就好。”
“恶鬼作乱,杀人屠命,小宋道长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说是心生不该有的怜悯也好,物伤其类也罢,总之他现下不大想瞧见文霜和潇娘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至于困在树下的阴阳眼男鬼,他直觉此鬼不简单,怕是与那宗门的小师弟有关,至于究竟是不是小师弟本人,他如今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觉得,陆持应当也不想彻底灭了那男鬼,遂道:“此鬼不善人言,我也未曾见他作恶,他却只追着我打,我想我与他应当是认识的。”
宋愮刚想看看陆持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就见对方还真怔住了,莫不是他最开始猜的就是对的,那男鬼真是陆持的相好?
心中一旦有了此等猜测,他就愈发觉得先前在宗门被蒙住眼睛的那个吻不对劲,再想想蒙他眼睛那人身上的清香。
宋愮向前一步凑到陆持跟前,闭着眼就对着对方的衣袖闻,片刻猛然睁眼又后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股力拦腰卷走,下一瞬整个人悬在半空。
宋愮一惊,陆持也像才反应过来一般,竟是那鬼体的潇娘不知何时从阵法里逃了出来,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将他牢牢地禁锢住,以指尖细细的红线死死缠绕住他的身体。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那看似纤细一扯就断的红线,竟如刀刃一般一寸一寸陷入自己的魂魄,分明不曾割在肉身上,他却能明显感受到那种刀刃生剖皮肉之苦。
宋愮未有动弹,只见陆持快速闪至文霜身边一把掐住那魂体的脖颈,将其最后一点破碎的魂魄死死捏在掌中,说的话也不容置喙:“你还有最后一条生路。”
宋愮感受到潇娘紧张了一瞬,随即自嘲一笑:“笑话,我何时需要向你一个臭道士求生路?我只要孟婆汤,我只要——”
轰——
红线焚毁猛然下坠的那刻,宋愮瞪大了双眼,他几乎是在四肢得到解放的那刻强忍着血肉撕扯的疼痛朝陆持方向冲去,他也看见对方一把丢掉文霜的魂体朝自己而来,却不料身后突然又飞出数百根红线穿过他的魂体,将他的魂魄重新拽回去,牢牢锁在对方身边。
宋愮诧异回头看去,就见他与对方此刻正踩在鬼体潇娘的碎魂之上,他能清楚地看见那碎魂飘起的一缕缕金黄碎片,化作烟雾飘散开。
他听见文霜可谓痛彻心扉的哀嚎。
他也看到此刻红线的另一端,是一个瞳孔中映出铜钱的小鬼,或许那并非映出的,而是他的瞳孔本身就是铜钱,他甚至能看的对方眼中那铜钱的纹路。
他听见铜钱小鬼对着潇娘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为你塑形带你进日晷,顶着被追杀的风险借你力量帮你报仇,你还敢恩将仇报,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唉,当个十全十的好人真难,我果然还是不如小师弟。对吧?”
“嗯?”宋愮疑惑地应上对方的眼睛,觉得自己似乎只听懂了对方一半的话。
“小师弟。”他看到铜钱小鬼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就在他以为对方要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对方带着长指甲的手捏上了他的左侧脸颊,十分郑重地评价道,“你怎么几百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变?姓陆的该不会真给你练了驻颜丹吧?凭什么我没有?”
只听“轰”一声响,宋愮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红线第二次炸开,本在他面前说话的铜钱小鬼也在刹那间被打飞嵌进树干中,树上落叶轰然落下,在感受到腰间那只手之前,他看见铜钱小鬼愤怒地从树干中起身,一掌劈开那棵树,像是顺手一般,将阵法里的男鬼也放了出来。
宋愮茫然看向不知何时将他抱在怀里的陆持,转身拥入怀的动作让他看到了文霜那一点一点消散的残魂,他不会否认自己在此刻起了救她的想法。
但他办不到,孟婆汤也不能保住她。就像她此前说的一样,肉身寻不到或是魂体不全,只要有其中一个,就是万不能投胎的,哪怕风盈婆婆来了,文霜这情况也无法投胎。
片刻后脚尖落地,宋愮在陆持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待对方松开手的那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有种体内忽然多了一股热流的感觉,那股温热遍及他全身,仿佛将先前红线入体的所有疼痛都洗去了。
宋愮抬眼看他,想说声谢谢,却有人比他先一步开口。
“师兄怎这般无赖。”对方开口的同时朝陆持扔一枝树枝,那带着叶子的树枝好似羽箭,在空中刮起一阵风袭来,又在将抵达时被陆持侧身躲开,抬手摘下枝头叶片的瞬间曲臂甩回去,划破铜钱小鬼的左脸。
宋愮看到对方左脸脸颊在刹那间溢出金黄血液。
“他是……妖?”宋愮诧异,却也带着几分怀疑。
而他的怀疑很快得到了本人的证实,他甚至怀疑对方是怎么听清他那点呢喃的。
只见铜钱小鬼踮脚间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咧开的嘴角与眼中的铜钱在月色下显得诡谲阴森,话音却始终是上扬的,像是兴奋极了:“是啊小师弟,我就是妖啊,一直都是妖,你难道忘了吗?”
“什么?”宋愮看向陆持,像是想要求证,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他却不愿说出那句“不是说此地只有鬼神可进吗”。
在陆持回视他之前,他只好再看向铜钱小妖,就见对方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画面,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又指向他,笑着说:“小师弟,分魂咒……”
铜钱小妖摇了摇头,意味不明道:“是没有用的。我们的大师兄,最懂名门正派的法术,如今鬼……”
又“轰”一声,宋愮只觉身边站着的那人猛地冲了出去,他都没看清对方做了什么,就见那铜钱小妖已然被对方掐住脖颈,他看到小妖的嘴动了几下,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听不清。
宋愮下意识想上前听仔细些,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见那铜钱小妖忽而化作烟雾消失,与之一道被带走的还有残树下那一动不动的男鬼。
宋愮此刻心中有着颇多疑惑,想问陆持对方说了什么,也想问铜钱小妖一口一个“小师弟”喊的究竟是他还是那个树下的男鬼,更想问……
第一次捂住他眼睛的,是不是“大师兄”,是不是陆持。
“回去吧。”陆持只是回身朝他说。
宋愮见对方朝他走来,又越过他看一眼他身后,语气平平:“这个幻境的两个主人都已经魂飞魄散了,再不走,此处要塌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宋愮回头看去,没来得及看文霜是否真的魂飞魄散,只知道他再睁眼时已经重新回到了如月客栈,目之所及是血迹斑驳的地面,而此地原先的尸首与法阵已然消失不见。
“小宋!陆前辈!”
宋愮回头,看到二楼廊道上的席玉正在朝他们招手。
“小……”
“日晷呢?”
他的话被陆持打断了。
席玉闻言似才想起来,一脸懊悔:“它跑了,它自己跑了!我根本追不上它,一眨眼就不见了!”
宋愮从陆持的背影中可以猜出来,对方此刻心情应当不大好。
果不其然,待对方转身时,他瞧见了一张阴鸷到极致的脸。包括对方说的话,都将他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那日晷似是冲着你来的,今夜我与你同寝。”
“嗯?”宋愮有些没反应过来,“同寝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
宋愮没有要对方做字词释义的意思。
像是看懂了对方的疑惑,陆持又道:“你困了就睡榻,我只隔着屏风守在桌边,除魔。”
宋愮扯着嘴角笑了笑:“陆前辈言重了,小道倒也没那么在意是否同寝。”
宋愮其实在意极了,他怀疑对方想要除的魔其实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