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琼文山脚。
天边万里无云，轻风拂过陆持眉梢，鬓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侧，额前发丝扬起，露出眉眼。他抬手拎了拎手中那大包小包的吃食，腕上的银铃手镯就发出一声轻响，很快又随着他垂手的动作被道袍掩去。
蓝白莲花纹袖口将银镯压下，方才抬手似乎只是为了确认那当铺老板将绳结系紧了。
照理来说今日不该是他下山采买，怪只怪昨夜他开门开早了，叫冲进房的薛蘅扑了空，一脚绊倒直接摔得四脚朝天，现下都还瘫在榻上起不来身的样子。
即便他知道那其实是装出来的。
许是不想再听对方念叨，又许是自己确实太久没下过山，是以他最终还是同意代替对方下山采买。
陆持加快了脚步，他想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启华宗。
可这个念头只想了一刻，他就听见路边草丛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继而是连续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走向草丛。若只是风声便罢，可若是里头有蛇，他见了自当将其赶远，否则夜间若有人途经这条路，怕是得被蛇咬上一口。
如此想着，陆持以剑鞘拨开草丛，什么也没有，他凝神再拨弄，却见那嫩绿之中忽而露出一团白。又或者说是蹦，他看到那团白忽而蹦了出来，停顿片刻，再连蹦两下，停在他脚边不动了。
陆持低头看着脚边那团小东西，还没来得及收剑，就见那兔子已然靠在他脚边咬住了他的道袍下摆，两只长长的耳朵垂在两侧，耷拉着，白里透粉。
陆持：……
他反应了一会儿，想看看那兔子是不是会逃走，于是他后退了一步。
兔子静了一下，两下，蹦到了他脚边，再次咬上他衣摆，长耳朵耷拉着也动了一下。
陆持又后退两步。
兔子没有松口，嘴里扯着衣摆，硬生生被拖着带了几步，等他停下来之后，兔子嘴巴动了，似乎在嚼他的衣摆。
陆持沉默地看着，将剑收起别在腰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单手将踩在他脚上的兔子捞起，连带着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一起带上山。
而在上山的途中，他手上握着的兔子一直在耸着鼻子往他另一只手的方向探，就好像是嗅到了他那只手上有东西吃一样。
陆持垂目看一眼，将手向后一收，令其无法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东西，平淡开口：“你不能吃糖。”
只是这五个字，一路上也只有这五个字。而同样是看到兔子，启华宗内其他人的反应就不似他这般平淡了。
在他将兔子和糕点全部放在桌上后，那些才吃完饭的弟子也不知道是太饱了不想现在就吃糕点还是怎么样，竟破天荒地全围着那团白兔子看了起来。
陆持没有多喜欢兔子，只是见其不离开，顺手带了上来，是以此刻也只是站在一旁同宗主宋长明交代下山的见闻，即便他总是能听见不远处师弟师妹们欣喜的声音。
陆持一边听宗主的教导，一边听着另一头叽叽喳喳的声音，待到宗主最后一句正事落下，他听见对方也笑了笑，像是好奇，捋了捋胡子，又像是乐得见此景，问：“怎么突然从山下买了一只兔子来？”
“路上捡的，并非刻意买。”陆持只是这么说。
宋长明缓缓点了点头，像是不在意这兔子的来历，只道：“我瞧这兔子有灵性，亦通人性，若你要留着，还是早些将它抱回来，否则他们手上可没个轻重。”
陆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看向桌上的兔子，就见那兔子哪还是在桌上，早不知被他们那群人轮流抓在手上抓了多少回。
但在压住上前将兔子解救回来的念头后，他有些诧异地看向宋长明：“它可修炼成妖？同婴愃一样？”
宋长明摇摇头：“婴愃那么大一只，它这么小，哪能一样。”
陆持知道对方不是这个意思，遂问道：“师父说他有灵性，莫非是天上的？”
“不好说。”宋长明看着那群弟子争相抱着的兔子，眼底捉摸不透，“我也只是这般瞧了几眼，它真身究竟如何，是否为神仙历劫，都不好说。兴许是我多虑了，或许是长陵台的日晷发出的灵气也说不准。”
陆持不认为他的师父会随口说出一句无根据的话，可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在对方离开后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上前将刚要落到薛蘅手中的兔子抱了过来，捂在掌心。
他感受到毛茸茸的兔子此刻正在拱他的手心，瞥一眼又无视薛蘅的抗议，只道：“不要随便给它喂东西吃。”
没等回应，陆持双手捂着兔子走了，就好像担心山上的风会将掌中的兔子吹跑一般，在回屋之前，他都将兔子牢牢护在合起的掌中，一直到关了门又关了窗，他才将兔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他看见兔子的尾巴在轻颤，随即笨拙地动了动四只爪子，转过身朝向他，怔愣一瞬，兔子耸了耸鼻子，凑到他指尖，又用牙磨了磨，然后退出去，趴在他食指上。
陆持觉得，若是他不将食指抽出来，这只兔子大概会一直枕到他手发麻都不动一下。
他将手指抽了出来，那兔子就像受了惊一般瑟缩一阵，半晌追着他的手就要扑过来，可那么小的兔子哪能越到半空再精准地跳到对方手中。兔子不过起跳登起前爪的瞬间，后爪甚至没来得及离开桌面，就被陆持拎着脖颈举到了半空。
兔子猛然腾空，嘴巴都张大了些，两颗兔牙半露不露的，耳朵竖起又立马耷拉下来，扑腾了好一会儿见对方还是不把它放下，干脆彻底卸力任由陆持拎在半空，只有鼻子还在小幅度的耸着。
陆持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将其放下。只不过他这边才将兔子放在桌上，刚起身，那兔子立马又扑腾着小短腿追了过来，两只前爪扒在桌边，只要再往前一点就会摔下去。
他开始怀疑师父说的话了，这兔子怎么会是灵物，分明这么笨，谁碰都不躲，反倒追着缠着。
陆持垂目瞧着，兔子就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他，连眨也不眨一下，甚至到后来尾巴也同鼻子一样不停地耸动着，短短一节，比任何架势都要足。
他最终还是一手托起了那团白，令其整个缩成一团趴在自己掌心，将其带到里屋，在床榻下方铺上一块软垫，又出去将落在桌上的几片菜叶取来，放在软垫旁，最后将兔子放在团成一个窝的软垫里。
兔子被放下时挣扎了一下，陆持险些被对方抓伤。他看着窝在软垫上的兔子，才发现那兔子还没团成的窝一半大，小小一个，只又蹦跶着抬头看他，耳朵垂着贴在脸旁。
陆持静静看了会儿，还是决定拿起放在地上却没有兔子吃的菜叶，举在兔子跟前，挡住了兔子看他的视线。没过多久，菜叶动了起来，他感受到兔子啃菜叶时咬下去的力。
这不是有力气吃吗？
陆持见菜叶很快就没了一半，手下移一些，看着兔子的头顶和那一颤一颤的长耳朵，冷不丁评价道：“是只兔子，却娇生惯养。”
兔子啃菜叶的动作停了，耳朵扬了一下，抬头看喂菜叶的人。
陆持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抬头，分明只是被一只兔子盯，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其他的。
“能听懂？”陆持像在自言自语。
兔子耸了耸鼻子，又扬了扬本贴在脸侧的耳朵。
“看来是能听懂了。”陆持语气恢复平静，“能听懂还这么烦人。”
这时候的兔子不会知道，陆持原本想说的其实是黏人。
听完这话的兔子看起来不太开心，当即把脸埋进了软垫里，整个兔几乎要团成一个圆球，白花花的，毛茸茸的，一动不动。
陆持眼睫轻颤一瞬，嘴角压下一点幅度，用菜叶一端点了点兔子的背，又点了点兔子粉嫩的耳朵，语气也缓了几分：“再不吃，下一顿就是明日午后了。启华宗弟子一日两食，兔子也一样。”
兔子尾巴动了一下。
“真的不吃吗？”陆持将菜叶抬起，悬在半空，静静看着缩成一团的兔子。
半晌，兔子将脑袋从两只前爪里抬起来，像是在试探什么，起初小心翼翼的，又在看到头顶菜叶的那刻向后退了几步，四只爪子摊开，整只兔从缩成一团变成了瘫成一片，铺在软垫上。
兔子似乎因为被威胁，被戏弄，又生气了。
陆持难得有些得逞般的笑了笑，将菜叶送到兔子嘴边，耐心哄道：“吃吧。”
兔子不吃，只是一味地耸鼻子摇尾巴。
陆持指尖抵在菜叶底端，就着兔子湿漉漉的鼻子向下探，像是打算送到兔子嘴里，轻声道：“吃吧，一只兔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没什么不好？是兔子娇生惯养没什么不好，还是亲自喂菜叶没什么不好，又或者，是在启华宗养兔子没什么不好？
连陆持自己也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更何况忙着啃菜叶的兔子。
这天夜里，陆持照旧早早睡下，屋外月光被云挡住几分，不如平日透窗来的光亮足，却依旧静谧，依旧安稳，只不过唯一不同的，大抵是他榻上的那只兔子。
兔子长得小巧，一只手就能团住，若说它不愿自己待在软垫中睡，倒也说得过去，可若说非要陆持以手臂圈出一个窝来，那就有些麻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散月明，圆月光亮透窗而来，映在屋内榻上，隐约可见榻上之人曲臂而眠，小臂之下圈着的，是同样睡得安稳的白兔子。
兔子的耳朵垂在陆持掌中，静悄悄的。
这之后的五天时间里，陆持白日作为启华宗的大师兄，照常带领宗门弟子修习法术，研习课业，午间带些菜叶胡萝卜回屋喂兔子，喂完又重新回到长陵台，到了晚间再带些吃食回，一边喂着，时不时念几句，入夜又如第一日那般将兔子圈在小臂里，伴着月色入眠。
好在兔子也乖，似乎是真的通人性，让他好好在屋里待着，倒还真的没有四处乱蹦，一整日都待在软垫里给自己洗脸。
陆持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所以第六日午后，他依旧带着兔子爱吃的菜叶回了屋，只不过今日又多了一样，周长老不知从哪儿听说他养了一只兔子，刻意用竹片编了一个镂空的小球，说是可以让兔子自己团着玩。
陆持其实是不愿意接这东西的，其一，这是竹片编的，结不结实还不一定，若是散架了崩到兔子身上怎么办。其二，说是小球，却有两个兔子大，届时还不知道是谁团谁。
可到底那是宗门长老，纵使周翎瞧着年轻，到底身份摆在那，他便只得接过。
陆持照旧进门，直奔榻边软垫，却在看到空垫子的瞬间怔住了。他下意识蹙眉，正要弯腰看兔子是不是跑到床下去了，就听床榻一头被帘帐遮住的地方传来了几声轻响。
他当即舒缓眉眼，似松了一口气，放低脚步声朝帘帐那边去，正想着如何与兔子说这个对它来说有些大的球是谁编织的，就被帘帐后看到的一幕惊得整个人愣在原地，除颤动的瞳孔与眼角，一动不动。
只见那根本不是巴掌大的白兔子，而是一个浑身赤裸正趴在榻上不知与什么作斗争的男子。男子长发披散着垂在肩头、脊背、胸前，此刻也正回过头看他。
男子眉心有一抹竖着的浅金额纹，双眸明亮有神，好似波光映照，长睫在眨眼瞬间垂下又扬起，瞧着懵懂无知，偏偏微张的红唇露出两颗门牙，与那兔子吃东西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没等陆持反应，只见男子先他一步接受此时场景，当即展露出一个笑容，根本不管手中缠着的帘帐，拽着帘帐被他撕扯下来的轻纱就起身，人还没站稳，就直接朝面前人扑过去。
陆持几乎是下意识接住了扑过来的人，却又在曲着的手腕碰上来人赤裸脊背的那刻回过神，瞳孔骤缩，喉结下意识滚动一瞬。分明是前一刻回神，他却根本找不到自己视线落在何处，仿佛空了一般。
男子双手缠上陆持的肩膀，十指发力顺着其肩膀一点一点往上攀，他裸露的胸脯紧贴对方道袍，腰因硌到对方腰带上坠着的腰牌扭了一下，也借着这股力彻底攀上对方脖颈。
男子仰头看到陆持的下巴，垂目又看到对方喉结，没有多想，他埋头拱进去，在陆持反应过来之前亲了上去，像是觉得不够，又舔了舔。
他就是在这时被陆持拽着手腕拉开的。
他看不明白陆持脸上的表情，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笑着，看向对方拽着自己手腕的手，他看到了陆持腕上的银铃手镯。
男子歪了歪头，像是疑惑，又像是好奇，另一只手也攀上对方手腕，旁若无人地把玩起陆持的手镯。
银铃手镯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陆持垂目看着，视线下移又紧急抬起，止不住地做吞咽状，终是在对方掰下他手镯前一把将人带到榻上，整个推倒后用被褥将人卷起来。
陆持看着榻上只露一双眼睛和额前印记的男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有气没处撒。
半晌，他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看着仍旧一刻不眨眼的男子，看着他的眼睛，问：“兔子化形了？”
像是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男子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声音却因为被被褥包裹住显得有些沉闷，他猛地点了点头：“嗯，是的。”
怎会这般理所当然。
陆持无声叹气，师父本就说过此物有灵，亦通人性。不过六日罢了，他倒好似忘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