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们二十四小时内第三次见面,姜悯注意到,周灵蕴又换了身衣裳。
今天是件灯芯绒材质的玫红色夹袄,看起来比昨天那两件单毛衣暖和得多,代表她更放松了吗?
“进屋坐。”姜悯喊她。
“我就在外头等你。”周灵蕴摇头。
姜悯不是跟她商量,“我还得洗漱吃饭,我如果下午才出门,你就一直站到下午吗?”她发现跟这小孩说话不能太客气。
“你下午才出门啊?”周灵蕴抓抓脸蛋,回头望一圈,“那我坐着等你,外边有椅子。”
真是油盐不进。
“那你回去吧。”姜悯懒得跟她掰扯,直接进了卫生间。
阿姨从鞋柜里翻出双毛拖,“来换上,别惹姐姐生气,我跟你说,她可爱生气了。”
周灵蕴手揪着门框,十根脚趾在鞋里紧张缩放一阵,依着吩咐,坐到门口换鞋凳。
小女孩讲究干净,只是袜子洗得起了球,还有补丁,样子不大好看。幸好也没人注意,阿姨拿了鞋又转身去忙别的。
周灵蕴穿着小羊一样毛茸茸的棉拖,踩在雪地一样软的门垫,她四处望,房子里许多黑褐色的木头家具,茶桌,屏风和大块雕花隔断等,覆盖柔润的蜡质光泽,古雅幽致。
她走出几步,猫儿似的,脚步很轻。
阿姨请她到沙发上坐,那沙发是全白的,她回头揪着屁股检查,确定没沾泥才贴着边缘慢慢坐下去。
“吃饭没?想吃啥,我给你做。”阿姨站那说。
周灵蕴拽一下包带,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个玻璃罐子。是过年买的橘子罐头,瓶身纸标撕了,但盖上印得有字。
那瓶里装了两个煮熟的土豆,她捧着,“我吃这个就行。”
“那怎么吃得饱。”阿姨径直走了。
姜悯洗漱完,回房换了身方便外出的运动套装,低调的灰色。
她走到客厅接了杯水,落地窗前小口小口地喝,周灵蕴视线被吸引,从她出现,到她喝完水来到面前。
她头发没扎,柔顺披散双肩,光泽柔亮,质感上乘,跟屋子里的家具一样看起来很贵。
周灵蕴一双黑眼睛贼溜溜的,姜悯奇怪又好笑,“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周灵蕴小声“嘿嘿”。
“笑什么。”姜悯坐在单人的沙发位,回盯。
周灵蕴迅速低头,并腿坐得老老实实,不敢多看了。
又人又猫又狗,矛盾却也诡异和谐。姜悯很少用“猥琐”来形容女孩子。
“吃馄饨吧,咋样?”阿姨在厨房门口喊。
姜悯点头答应,阿姨清楚她的饭量,问周灵蕴,“你吃几个。”
“平时在家吃几个就说吃几个。”姜悯不给她扭捏的机会。
周灵蕴手指挠挠膝盖,小声报了个数字。
姜悯没听清,“多少?”
周灵蕴脸一下红透,改口说“五个”。
馄饨是阿姨自己包的,冻在冰箱里,她端出来给人看,“你瞅瞅,这么大的能吃几个。”
“说实话。”姜悯审犯人的语气。
周灵蕴瞄了一眼,说“二十”。
她很为自己的大胃口感到难为情,姜老板命令的口吻却让她不得不老老实实,自己缩在那琢磨会儿,指着桌上玻璃罐,“你吃这个不。”
姜悯才注意到,视线跟随,“什么?”
“我奶奶种的土豆。”周灵蕴把土豆拿出来放在瓶盖,“你想吃不,我给你剥。”
饭前先洗手,周灵蕴根据姜悯指引来到卫生间,短暂个人空间,她深吸一口气,吐出,缓解紧张焦躁。
洗手液认真搓洗手指,她镜里看自己,头发梳理得整齐,衣裳虽没昨天那两件好看,但胜在合身,整体还是很和谐的。
走出卫生间,周灵蕴恢复了一点自信,背挺直,湿润的手心凑到鼻尖,不停嗅,洗手液残余的味道,香香的。
她剥土豆皮的时候,姜悯注意到她指盖下方大大小小数道血痕,没出声,回房在梳妆台拿了支没拆封的护手霜,装在外套口袋。
早上来不及烧火,土豆是昨晚煮的,周灵蕴不觉得吃凉土豆有什么问题,剥好递过去。
学校还没开食堂的时候,她罐子里常常是装着几个头晚煮的土豆红薯当午饭。
那时候她起得更早,出门前必须得煮碗面条吃。从早到晚,直到放学才能回家吃饭,光吃干粮顶不住饿。
凉土豆有些粘牙,姜悯吃得慢,不过味道是很好的,“土豆味儿很足。”
周灵蕴三五口下肚,瞪圆眼,脖子噎出二里地,嘴还不闲着,“土豆还能是啥味儿——”
姜悯给她接了杯水,皱眉看她拍着胸口顺下去,说“感觉胸口有块大石头”。
“没人跟你抢。”姜悯服了。
不过这小孩的饭量确实有吓到她。二十个馄饨不至于吝啬,只是担心她撑坏自己。
碗里还剩两三个,周灵蕴有些舍不得了,刻意放缓速度。
这时,斜下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从她衣下摆钻入,软软热热的手心贴在她两胸下方中间位置。
“呜”一声,周灵蕴嘴里还含着半坨肉,僵在那。
姜悯跟表姐学的。
小孩不知冷热饥饱,抓到面前,直接掀开衣服,用毛巾擦后背,饭吃到一半,手伸进去摸肚子。
周灵蕴愣愣的,筷子举在半空,“你干嘛摸我肚子。”
姜悯不答,摸到她胃那块是硬的,浅浅一层皮肉下面肋骨条根根分明。太瘦了。
“够不够吃?”姜悯问她。
脸蛋红红,周灵蕴抿着嘴唇使劲摇头。
姜悯把碗里剩的三个挖给她,周灵蕴连碗底葱花都扒得干干净净。
她自觉收拾,站起来说要把碗洗了,姜悯早有所料,“有洗碗机,不用你洗。”
周灵蕴只见过洗衣机,她想象不到,“机器咋洗?那不得把碗都洗坏喽!”
姜悯说“少管”。意识到自己见识有限,周灵蕴不吭声了。
阿姨收走碗筷,姜悯进房间,又不知忙活什么,周灵蕴被留在客厅。
吃饱饭,全身都热起来,舒坦极了,唯一的不自在是肚子那块,周灵蕴左右看看,手伸进去摸,又掀起来弯腰看,好像那块皮肤贴着个什么东西。
她心里有点别扭,但不讨厌。
姜悯从房间里出来,肩上也多了个斜挎的大皮包,她走到门口换鞋,抬头看一眼,周灵蕴立即领会,一路跑跳着来到她面前。
周灵蕴说出去玩,就真的只是出去玩,先前的事似乎是忘了。
姜悯没有经历过这种“商务洽谈”,下过雨半干不湿的泥巴路上走,清晨草叶挂的露珠打湿裤腿,渐渐身上起了汗,潮热。
“你要带我去哪里?”姜悯终于忍不住问。
“松林坡。”周灵蕴回头说。
她捡了根树枝,手把着一头,抹干净上边湿漉的尘土,递给姜悯,“给你撑着,前面不太好走。”
头一年火烧过的山坡,今年发出了比人小腿高的野蕨,把路都淹了,周灵蕴站在那,手指虚空点点,“还没人走过。”
“松林坡有什么?”姜悯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半个头,看她的睫毛,是现在很流行的婴儿直,密而长。
那个人的睫毛也是很长,但没这么倔,更细更软,眼尾微微带挑。
像,又不像。
“嘘——”周灵蕴手指竖在唇上,“不能说的,让它们听见就躲起来了。”
“到底什么。”姜悯受不了别人卖关子。
周灵蕴一只手撑在她肩膀,垫起脚尖,嘴唇贴近她耳廓,“蘑菇!”
女孩湿热的气息像蚂蚁钻进耳朵,姜悯原地打了个激灵。
“蘑菇?”现在这季节有蘑菇吗?姜悯掏掏耳朵。
周灵蕴急得直跺脚,“不能说出来!不能说出来,一说让它们听见就全跑了。”
“这么神。”姜悯配合,“我说得小声。”
周灵攒眉蹙额,“它们耳朵很灵的,孢子飘散在空气中,是千里眼,顺风耳。”
姜悯“哦”了声。
一路往前,周灵蕴传授技巧,“松针堆底下鼓包的,大多就是,捡根小树枝,扒拉出来,有了你喊我,我看看是不是能吃的,等见多你自己就能认出来。”
姜悯垂着眼皮听,不时瞭她一眼。只是某些特定的角度相似,脸一动又不像了,她表情变化丰富,心里想什么,面上明明白白显出来,藏不住。
蘑菇倒是有,长在黑乎乎的枯树干上,灰褐色一撮一撮,周灵蕴却摇头,“奶奶说这些不能吃,有毒。”
别的,她说的那种又大又肥的,什么鸡油菌啦,牛肝菌啦,羊肚菌啦,没见着。
快中午,厚重的云层上方太阳白亮一团,周灵蕴垂头丧气,“肯定是被我吓跑了。”
姜悯饶有兴味,抱胸站在一边,这张脸让她难得有耐性。
“然后呢?”玩什么。姜悯不觉厌烦,她的兴趣本来就不在蘑菇,穿林过野虽辛苦,就当泡健身房了。
“我……”周灵蕴苦恼抓脸蛋。
她还不能回家,没到放学时间呢,让奶奶知道她今天没上学,又躺床上把脸冲着墙说“你长大了,主意大了”。
“你想去我家吗?”周灵蕴安排姜悯跟她回家一趟,从厨房偷几个土豆出来,拿去山上找块空地,树枝点火烧着吃。
很原始的儿童游戏。
姜悯手里握一把周灵蕴采来棕榈叶给她编的树叶扇子,扇几下凉风,“你不上学吗?”
周灵蕴蹲在地上,又开始抠鞋带,她声音闷闷的,“我家没有钱让我继续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