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悯跟着周灵蕴去了她家。
云岭村的房子建在半山上,比较新一些是混凝土结构,外贴瓷砖,门前水泥坝崭新。旧一些是瓦房,土木结合,分上下两层,一层住人,二层用来堆放杂物或粮食等。
周灵蕴家是后者。
房子坐北朝南,石堡抬高半米多防潮,屋檐下柴堆整整齐齐,盖着半透明的塑料膜,台阶下面水泥坝大块裂痕,但打扫得很干净,只有零星落叶,几只散养的鸡,院里溜溜达达。
“奶奶应该去地里了。”周灵蕴躲在猪圈后面看。
姜悯屏住呼吸,默默忍受。
好在并没有停留太久,周灵蕴通过门前挂的黑色大锁判断出奶奶不在,绕过猪圈。
她的门钥匙用根毛线绳穿着挂在脖子上,抬高下巴,从衣裳里摸出来,开完了锁又塞回去。
姜悯看到她里面穿的一件碎花棉毛衫,露出的小半截脖子跟脸蛋有明显色差。不过她晒黑也好看,精神的,立整。
“欢迎你来我家玩。”周灵蕴作了个请。
堂屋正中靠墙一张方桌,供有家宅六神,墙壁贴了许多集上买的挂画,中国地图、天安门广场、黄果树瀑布,甚至有悉尼歌剧院。
画很旧了,微微翘边泛黄,却一尘不染,角落堆放的杂物也井然有序,房中有檀香味。
姜悯停在几张美艳女明星海报前,这个家审美挺多元的。
“好看吧。”周灵蕴用茶杯给她倒水。
“都是美女。”姜悯接过,里头是茶。
她们这儿的人都爱喝茶,闻着是山上常见那种没名的土茶树,茶水深褐色,跟市面上卖的商品茶不一样,色浓,味更苦。
周灵蕴有自己的专用茶壶,一口掉瓷的白搪瓷缸子,上书“劳动最光荣”。
大半缸茶水下肚,解了渴,她从裤兜里摸出块手绢,擦擦嘴,“奶奶说,美女养眼,经常看美女就会越长越好看。”
姜悯恍然,“怪不得你老看我。”
“对啊。”周灵蕴点头,“姜老板长得特别好看,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
姜悯忍不住笑了下,嘴怪甜的。想了想,逗她,“跟墙上的女明星相比呢?”
“女明星也好看,但我没见过,我的福分就是姜老板了。”周灵蕴打开左耳的房间门。
花言巧语,格外顺耳。姜悯跟着走进去。
房间不大,靠墙一张一米二的小床,铺米白色老布床单,大团粉白牡丹图案,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盖有碎花枕巾。
靠窗是她的书桌,铺块靛蓝桌布,窗帘也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半透明,蓝竹叶随风微摆,她用山里捡来的果实做了个风铃,挂在窗口。
姜悯坐在板凳上,周灵蕴的家跟她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干净,质朴,充满年代感。
嗯,这是一个充满年代感的小孩。
没有手机平板,没有那些二不楞登的网络流行语,懂规矩,讲礼貌,爱笑,也有属于自己的世故,察言观色,谨小慎微。
城里当然不乏乖小孩,但生长环境使然,她们更加精致,因而多了份骄纵。
周灵蕴拿塑料袋捡了几个土豆,家里装辣椒面的玻璃罐子也带上,人前献宝,“辣椒都是奶奶和我一起种的,红透摘下来,晒干,炒熟以后捣碎,加点盐巴味精,还有白芝麻和花生碎,好吃得要命!”
她打开罐子,要姜悯闻,“不骗你。”
姜悯跑出房间,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她哈哈大笑,“是不是香?”
姜悯把带的礼物拿出来,一套水乳,一只护手霜。
知道她会拒绝,抢在她面前说:“这些快过期了,我用不完,扔掉可惜。”
“啊?真的假的?”周灵蕴去看包装,“没啊,还有一年多呢。”
姜悯学小孩夸饰,“我家有一百多瓶。”
“那你拿去卖呗。”周灵蕴真心替她着想。
啰嗦。
姜悯说行,“帮我拿下垃圾桶。”
桌边就有一个菜油桶改装的,套着黑色塑料袋,周灵蕴弯腰双手捧到她面前,姜悯假装要把东西扔进去,周灵蕴果然急了,赶紧拦下,“我要!我要!别扔。”
还治不了你?姜悯浅送白眼。她吩咐周灵蕴去洗脸洗手,回来教她怎么用,白天涂哪个,晚上涂哪个,擦手的又是哪个。
“好香。”周灵蕴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她手指很长,形状漂亮,只是新新旧旧太多疤痕,姜悯问,她一道一道数给人听。
“这个是树枝挂的,这个是刀切的,这个是铁丝划的,这个……我忘了,哈哈。”
姜悯默默听着,看她眉飞色舞,牵扯出疤痕背后的故事,窥探到她生活辛劳的底色。
不一样,她们完全不一样,有相似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遇,姜悯很清楚。
那个人好娇气的,也没这么多话,更多时候是耐心聆听的一方。
门上重新挂锁,周灵蕴带着姜悯继续往山上走。
好累,耳边只有自己一下一下重重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姜悯后悔跟她出来。
抬头,那张脸冲她笑,伸出手,“我牵着你走呗。”姜悯鬼使神差把手搭上去。
快到山顶,道路开阔些,准许二人并肩,姜悯每次转头,都能收获她一个憨甜的笑。
“我好开心。”
姜悯问因什么开心,周灵蕴说,她好久没出来玩了。
“你不就住山上?”姜悯奇怪。
“要干活。”周灵蕴又掰着手指头数,“打猪草,劈柴,喂鸡喂猪,还要种地,可忙了。”
是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姜悯免不了落俗,问她:“学习怎么样。”
周灵蕴“哈哈”两声,眼睛笑弯,姜悯还有什么不明白。小孩子是最为自己成绩优异而自豪的,跟卖动物奶油的蛋糕店一样,恨不得把招牌贴脑门上。
到山顶,瞧见那山上有座石砌的小塔,三层高,一侧竖碑,还是个古物,光绪年间的,说是存有某位高僧的舍利。
姜悯绕塔一圈,欣赏,周灵蕴捡来树枝,塔前空地上堆砌,用松树枝点了,土豆丢进去烧。
松枝油大,火焰中噼啪爆响,姜悯意外很喜欢这种植物燃烧时辛辣而醇厚的味道。
火熄,土豆也烧好,扒出来晾晾,周灵蕴直接上手。
扒开焦糊的外皮,里边土豆金黄,蓬蓬直冒白气,姜悯起先拒绝,这种吃法太糙。
却架不住周灵蕴不停往她嘴边送,“你尝尝嘛,尝尝,就一口,真的很好吃。”
最后,两个人蹲在地上,吃得嘴皮猩红,牙缝黢黑。
“锅巴香。”周灵蕴龇个大牙啃,唇周一圈也黑乎乎。
塔边石碑上靠了把竹制的大扫帚,姜悯听周灵蕴说,山下和尚专程留在这儿的。他拦不住野孩子们在塔前烧柴扮家家酒,只盼着她们讲究点卫生,吃饱喝足,洒扫干净。
周灵蕴扫地,姜悯坐在台阶上,“光绪距今有一百多年了,也许和尚很乐意你们在这里做游戏,让他的祖师爷不至于太寂寞。再者,出家人慈悲为怀,大爱无疆,有什么不可以呢。”
“啊?”周灵蕴抬头,表情呆呆,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这一切只是她们的猜测。
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她匮乏的词库中翻翻捡捡,“好浪漫啊。”
“你也很有趣。”姜悯说。
下午,周灵蕴带姜悯去溪边玩。一汩水从山缝里流出来,沁凉的,后人挖沟掘井,将水储存起来,附近几十户人家都到这里打水。
井边树枝上挂了把红色塑料水瓢,来打水的村民自备水桶,用手提,或是扁担挑,一趟又一趟,不辞辛劳。
周灵蕴说,村里通了自来水,但大家还是觉得井里的水更好,自来水洗衣裳,井水饮用,烧饭。
水从井里流出来,汇成溪,往山下淌,她们蹲在溪边洗干净了嘴和手,找了块草地,躺着休息。
周灵蕴终于开始说自己的事。
要读书的嘛,当然想读书了,人人都知道读书好,可以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奶奶就只能一个人在家了,她每个星期要打一次止痛针,我走了,没人给她打针。”
周灵蕴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在鼻梁那攒着,头一歪,倒进耳朵里。
姜悯抱膝坐在树下,静静看着她。
“我还想找妈妈,虽然她早就不要我了,但也给了我生命,小的时候买过很多衣服,寄钱回来,有一年过年还买了巧克力呢!”
周灵蕴躺在草地上,两手比划,“是金色的包装,有金元宝形状,金币形状,跟别的糖果味道不一样……”
到后来,声音变得很小,自己说给自己听。
没过过好日子,不知道别人怎么过的,不懂比较,哭,只是心里苦,着急,为难。
最后把自己蜷成一团,发出低低呜咽声。
姜悯摘了片草叶,手中随意折玩,没劝也没哄,任她哭。
她帮不了她。
哭累了,眼泪把伤心带走些,周灵蕴拿出手绢擦干净眼泪鼻涕,不好意思笑一下。
“你爸呢。”姜悯问。
周灵蕴爬起来坐好,说“死了”,“奶奶说赔的钱妈拿走一半多,剩的买猪,另给我添置几件新衣裳。”
“亲戚朋友呢?”姜悯又问。
周灵蕴摇头,“没亲戚。”从她有记忆,就见过奶奶和妈。
妈也挺多年没见,只有照片,抱着她坐在黄山迎客松下面。可奶奶说那是画,不是真的,照相馆里很多那种风景画。
“害我白高兴,以为真的去过迎客松。”
周灵蕴重新倒下去,太阳好亮,刺得眼皮微微发烫。
她说想快点长大,长到十八岁,能自己拿主意,去厂里打工不会没人要。
姜悯微微张嘴,看来她心里很清楚。
那多余的话就不用讲。
时间接近傍晚,周灵蕴送姜悯下山,她有一块集上奶奶给买的电子表,机器猫图案,她掐算着时间,回到家,正好是平常放学到家的点,奶奶不会疑心。
将要分别,姜悯觉得应该跟她说点什么,比如“好好上学”之类的。可这显然是句废话,难道是她自己不想上学?
于是沉默。
周灵蕴几次张嘴,吐不出话,小小自尊心作祟,也知道希望渺茫。
“我走了。”她摆摆手。
姜悯垂着眼皮站在雕花铁门前,在她转身之际,喊一声,“留下来吃晚饭吧。”
周灵蕴说不了,“奶奶还在家等我。”
再没什么可说的,姜悯目送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