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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其无私,故成其私(12)

    小三轮一路开,过了大槐沟地界,天渐渐阴沉,太阳躲到白云后面,空气里也没了温度。

    几人都累得不行,一时无话。

    开了半小时后,后面无人跟上来,小马放慢了速度,说来也巧她们竟然又碰到了来时路上遇到的那两位苦行僧人。

    其中一位听见声音回头冲她们招了招手,小马疑惑地放慢了速度跟了上去。

    “几位檀越,我这师弟两天没喝水了,不知道各位能否行个方便?”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僧人双手合十,虔诚地弯腰,手上的珠串垂着流苏,有些破损,但颗颗锃亮饱满。

    杭澈左右看了眼,发现自己的书包,右手却无法使力,皱着眉头,左手拿过书包却开不了。

    宋知发现她不对劲,仔细一想这一路她上车之后都没用过右手。

    “手怎么了?”她忽然想起来之前老李拽着杭澈的右手,后来被驴吓开时听见的那声奇怪的声响。

    杭澈没隐瞒,“好像脱臼了?”

    果然如此。

    僧人抬头看了眼,忽然注意到两个女人之间的小女孩,他伸手一指,手中的佛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你改了这丫头的命?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杭澈侧身温声问:“什么代价?”

    宋知条件反射地双手捂住了女孩的耳朵,怕她再听见如此言语。僧人眉身双手合十,为自己刚才一时激动表示抱歉。宋知一向信仰马克思主义,听到代价这样严重的字眼有些不悦,“虽然我很尊敬您,但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科学。”说完对杭澈安慰道,“别听他的,就算是迷信,你也是积德行善了,只会有个福报!”

    僧人阿弥陀佛表示忏悔,起身抬眼看了一眼宋知,先是愣住,然后眉头微皱,撵动手中的佛珠,又接了一声阿弥陀佛。

    随后对上宋知防备的眼神,眯了眯眼,凝视一会,忽然笑了,“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他侧头望向杭澈,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檀越,还是一如既往地热心啊。”

    杭澈张了张嘴,似是吃惊,这人确实似曾相识,只是岁月和风霜让她一时不敢确信。

    僧人见她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又问候了一句,“檀越,一切可好?”

    “是您?!”杭澈激动地喊,他乡遇故知,实乃难得。

    “对,看来你我颇为有缘。”

    夏枳拿了水递给僧人身后的小师弟,明明僧人自己嘴皮已经泛白还起了皮。

    “大师,你要么?”夏枳关心地问。

    僧人摇了摇头婉拒了她们,然后走到杭澈右边,左手撑着她的肩膀,右手捏了捏她的手臂,从上往下一寸一寸捏了下来。

    然后握住杭澈的手顺时针划着圈圈。

    众人看着屏息凝神,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刚刚那段对话总觉得他不会有恶意。

    宋知起身,杭澈回头冲她点点头,暗示没关系,没问题,她仍是不放心地凑前一步。

    手臂在空中继续划着圈,杭澈知道僧人应该是想帮她,初三那年,她为了捡床板下面的书脱臼过一次,那时常佩琴也是如此。

    “敢问大师法号?”夏枳也学着大师刚才双手合十,和他聊天,不然一群人着实尴尬。

    大师和善地回:“文麟是也。”

    下一秒,僧人突然用力往上一托,只听啪嗒,杭澈嘶了一声,宋知忙上前问,“疼不疼?”

    僧人松了手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杭澈左手扶着右边肩膀,右手忽然有了知觉,抬手上上下下,露出果真无事的表情,几人都觉得好神奇,她起身下了车对僧人微微弯腰,“谢谢文麟大师。”

    僧人先是摆了摆手,缓缓道来,“檀越第一次见面,赠我仙乐之音,第二次又赠饮生命之源,实在无以为报。”只见他伸手向后,师弟从背上包袱里抽了一沓签文。

    文麟和尚接过签文之后,闭眼抬起右手大拇指在指节来回掐算,随后睁眼抽出一张,双手递给了杭澈。

    杭澈接过微微点头。

    二位僧人弯腰告别,“人生何处不相逢,檀越我们后会有期。”

    文麟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知,“柳暗花明啊!”边说边大笑而去。

    杭澈回身道,“二位慢走。”随手把签文塞进了肚子前面的口袋。

    可能出家之人总是语带玄机,大家对文麟说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几人到了镇上学校,小马把三轮停在教学楼下,一车的土特产已经全在跑路中被扔下,何况还带着一个女孩。

    刚进门的时候着实把曹老师一行人吓坏了。

    张校长放下手里的教案,扶了扶眼镜,“怎么各个灰头土脸了?诶呀小马你这衣服后背怎么都破了?”

    “嗨!没事,在地上蹭的。”众人再一看,杭澈右手靠近手腕处的袖子,两只黑色的爪印,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曹老师关心地上前问,“你们怎么了?出车祸了?”

    “出车祸就好了,差点回不来了。”夏枳扶着她回位置上坐。

    正值中午,孩子们都午休着,赵威和朱垒听见三轮车动静知道她们回来了,也从宿舍赶来了校长室。

    赵威进来时开了灯,然后上前沉着脸问,“宋知,你没事吧?”

    宋知摇头,抱歉地看了眼身后的杭澈,“没事,倒是她,身上伤了好几处。”

    几人这才注意杭澈旁边站着一个新面孔。

    朱垒给她们几个递上水,又搬来了椅子,外面狂风大作,操场上竟然起了很小的龙卷风,黑云压城之势,远处的山峰上已经起了闪雷,明明正午的时间,外面却像是傍晚。

    看来是要下雨了。

    小马豪饮一口,一抹袖子擦了擦嘴,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朱垒听了直接拍桌子,“还有这种事情,大清都亡了几百年了,那个李什么的王八蛋。”他还没说完就被赵威拽了袖子,“赵威你拽我干吗?”

    小女孩低下头,满是愧疚,夏枳也踢了他一脚,朱垒更是不悦,“夏枳你踢我干嘛!”

    宋知下巴朝他扬了扬,对着女孩的方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我又不是故意的。”

    宋知揽了揽女孩的肩膀,低头看她,女孩不得不抬起头,环顾了四周,张了张嘴,然后双手在空中优美地划出动作。

    曹老师笑着很欣慰地点头,伸手边做动作边慢慢地说,“不用谢,这些哥哥姐姐,每个人遇到了都会这么去做的。”

    大家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原来刚才小家伙是在向他们表示感谢。

    曹老师的爱人和大家解释,“为了更多的孩子可以参与到计划,曹老师自学了手语。”

    女孩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盯着曹老师的嘴巴大致分辨出她的回答,也因为有人能看懂手语听懂自己的想法感到开心,连忙用又抬手做了几个动作,然后指了指大家,“你们都是老师吗?”

    曹老师继续用手语和唇语告诉她,“我们不是老师,只是来给小朋友们上课,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

    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揽着她的宋知,她个子刚到宋知鼻梁,也扎着马尾,可能因为眼型相似,流光璀璨,两人站在一起倒有些姐妹相似。

    女孩抿了抿唇,对着宋知用手语问:“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此刻小小的房间无声胜有声。

    “她问你的工作。”曹老师翻译道。

    宋知放下手,对着女孩,让她可以看清自己的口型,“我不是老师,我是个律师。”

    女孩看完皱着眉头看向曹老师,曹老师伸手向她比画了刚才宋知的话。

    “律师?”小家伙有些兴奋,然后重复了手语动作,在空中迅速地上下挥动,有些急促。

    曹老师翻译,“她问律师是给疯婆子打官司的那种人吗?”

    小马挠了挠脑袋,不知如何解释,宋知凝视着女孩的眼睛,摆了摆手表示否认,女孩十分不解。

    她认真地看着女孩的眼睛对她说:“真正的律师,是帮助需要的人,为他们争取公平和正义。”

    曹老师缓缓比画了之后,女孩若有所思,低头想了想接着又问:“姐姐是一个好律师。”

    “她说你是一个好律师。”

    大家听了曹老师翻译的这句,都被她的机灵逗乐。

    女孩看着大家善意地笑不好意思起来,她还有话要说,“那我也可以和姐姐一样成为律师,帮助别人吗?”

    残疾人律师在律师行业极其少见,普通人想要通过司法考试都没那么容易,何况...她没有资格向一个女孩许诺她的目标和梦想。

    这条路必然满是荆棘和艰辛,宋知一时陷入为难,女孩十分敏感,察觉到宋知的迟疑,着急地继续比画,“残疾人不可以做律师吗?”

    残疾人不可以做律师吗?这句话于无声处振聋发聩,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声音打破这窒息的安静。

    杭澈上前拍了拍女孩,焦急的女孩甚至红了眼,她转身疑惑地看着杭澈,几个小时前,这个姐姐把她推上了三轮车。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杭澈温柔地问她。

    这间办公室也是之前教室隔的,正好墙面便是之前的讲台,还保留着黑板,有时候老师们会在上面写一下通知事项,女孩左右看了看,走过去拿起黑板沿边的一颗快用完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李垚。

    朱垒有阅读障碍,不念出来就不认识,这一回念了一半还是不认识,“李...什么?”

    “Yao,衣傲垚,让你没事多读点书。”赵威歪了歪头小声提醒他。

    “我就是个牙医...”朱垒好想缝上自己的嘴,或者穿越到十秒前捂住它。

    赵威憋住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牙医界的耻辱。”

    小马啧了一声,“李垚?我记得你名字不是李招娣吗?”

    她脱口而出想要收回,但还是被女孩看见了,女孩对自己的名字自然是很熟悉,稍微看了口型就能判断小马说的话,她对着大家比画,“校长给我改的名字,她希望我豁达开阔,志向高远。”

    杭澈笑着对她说:“李垚,我没有听说过,残疾人不能做律师,但我知道,如果你选择这个职业,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艰辛,这不是一条很好走的路。”

    她说得很慢,身后的曹老师配合着翻译,女孩看着杭澈身后的曹老师和她,三代人的交流在手指间转化。

    “老师教过我,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我的名字有很多土,会堆成这条路,让我去到任何地方。”

    “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还很弱。”女孩手臂挥舞,有力地诉说着自己的决心,“但我会努力变得强大。”

    “不,你并不柔弱,”杭澈笑着告诉她,“只要提着正义之剑攻击,再柔弱的手臂也会力大无穷。”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宋知睁大了眼睛,如果说之前宋知对她满怀好奇和欣赏,那经过这么久的相识以及当下这一刻,宋知开始尊敬她。

    是啊,虽曲折,但终达。

    女孩是振翅的凤凰,自该翱翔于天际,理想如浩瀚苍穹,人人皆自有宇宙。

    宋知上前,右手搭在女孩的肩膀,“有个姐姐曾经说过,你们的手会说话,一定可以把正义的声音带到每个无声的角落。”

    李垚目光坚毅,“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和姐姐一样的好律师!”

    手指划过的痕迹仿佛勾出一条无形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