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初秋,窗外的法国梧桐悄然染上一圈浅黄的边,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洒进来,落在淡黄木纹的办公桌上,浮尘在光柱中缓慢游动,映出一室尘光。
微信群突然震动,一条置顶消息弹了出来,简洁明了地砸进所有人眼底。
【紧急通知:文保中心发来合作请求,位于川南山区的某少数民族村寨,有一批民族文化图谱因潮湿、虫蛀等原因出现结构性损坏,需要修复与数字化录入,任务周期为两周。】
【方砚:青寂带队,序南、思翊一起去,另外抽两位硕士组员,沈玉和明叙准备一下吧,行程初定后天出发。】
消息一出,群里顿时安静了几秒,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然后才是一连串“收到”、“马上准备”的回复,迅速刷屏。
科研人对突发任务从不陌生,但当看到“青寂带队”四个字时,许多人还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不是考古组该干的活儿吗?”顾然然第一个发出声音,小声地在电脑后方嘀咕,“我们材料学课题组是搞微观结构修复的,怎么还要下乡去修纸本图录?而且川南那边不都断网吗?幸好我没被点名。”
江思翊手指在鼠标上敲了敲,像是努力回忆什么,“大概是因为这批图录材料特殊吧,听说有些纸张混合了非传统植物纤维,还掺杂过某种金属矿物处理……要检测微量元素残留,目前只有我们组能做。”
“可就算真有技术含量,也不至于连裴博士都派去吧?”叶明叙悄悄用手肘捅了捅沈玉,语气藏着些难得的紧张,“他上次不是因为合作作者数据不规范,直接把对方从名单里删了吗?这次野外任务……要是再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不是都要被记一笔?”
沈玉一边低头翻看文件,一边安慰,“还好林师兄也一起,他在就不会让气氛太僵。”
“你是没看过他们俩吵架,”叶明叙突然压低声音,回忆起某次组会激烈交锋,“裴博士怼人一针见血,林师兄嘴皮子又利,那天实验楼差点起雾。”
正说着,实验室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
林序南走进来,手里抱着一叠刚打码完的任务拆解文档,阳光打在他身上,连那身清晨刚换的白衬衫都带着一股温热的味道。他身上是淡淡的柚子香,干净舒服,笑容软乎乎的,像玻璃杯里刚倒满的温牛奶。
“别背后议论啦。”他熟稔地把资料一份份分给大家,声音柔和又有些无奈,像是在哄小朋友,“任务拆解我已经整理好啦,快来看——”
他一边递还一边用下巴点了点裴青寂那边,眼里带着点坏笑,“这次带队的可是裴博士哦,大家不想被他冰回原形的,赶紧收拾东西,别迟到。”
一阵哀嚎顿时爆发出来,氛围像水滴进了油锅似的热闹起来。
“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带齐人生中所有的备用设备?”
“求林师兄一路多发言,缓和低气压!”
顾然然抱着文件抬头一看,刚好对上林序南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整个人都快化进去了,眼底的小星星几乎从眼眶里飞出来,“真不知道林师兄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沈玉淡定地翻了一页资料,头也没抬,“可能是会做饭的、脾气好的、不怕裴博士的。”
“……那我们全组都没戏。”顾然然哀叹一声,瘫在椅子里。
林序南笑着转过头来,听到她们说话却没接茬,只是抬手给叶明叙理了理没压好的文件夹角,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设备清单今晚发,记得早点打包,后天上午集中调试。”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每一寸涌动的情绪,将气氛控制得刚好,不居高、不刻意,却总能在大家的潜意识里,稳稳划出一条安全界线。
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在看到任务安排那一刻,眉心曾轻微地蹙了一下。
***
出发当天,天刚蒙蒙亮,学校南门口就已经聚起了几个人影。早秋的清晨透着一丝早发的凉意,路边的咖啡店还没开门,石板路上还有前一夜的潮湿痕迹。
一辆银灰色中型小巴静静停在梧桐树下,车门半敞。
沈玉和叶明叙最早到,两个大号行李箱并排靠着车轮放着。清晨略带湿气,地面上还残留着一夜薄雾。
沈玉蹲在地上整理设备箱,动作一丝不苟,连每根数据线都依照颜色和接口顺序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你说,”叶明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压低声音,“这次任务……裴博士真的会来吗?”
沈玉没抬头,只回了句,“带队名单上是他。”
“可你不觉得不太像他的风格吗?”叶明叙语气带了点狐疑,“这根本不是他会接的活儿啊。那种人……就适合待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做数据和建模,这种野外任务——潮湿、多变、设备不全,他肯定觉得是折磨。”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以前只要一提到要出外勤,他不都是立马找理由推掉?这次怎么突然就答应了?”
沈玉把最后一根线稳稳卡进卡槽,合上设备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还是来了,不是吗?”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人还未至,先看到一抹干净的浅灰色落入视野。
裴青寂从人行道尽头走来,身形挺拔,步履沉稳,背一只黑色登山包,手里拎着一只防震保护箱。他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浅色风衣,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像从高温中抽离出来的冷色金属——收敛、安静、锋利。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车边,把设备箱轻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队伍末尾,神情无波。
叶明叙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脚下步子都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在群里敲出一行字:“裴博士真的来了……但该说不说,裴博士这颜值是真的抗打,简直太帅了。”
“早。”林序南的声音在车前响起,像晨雾中透出的一束暖光,轻快又温和。他肩上搭着外套,手里还拎着一只便携式保温壶,步伐一如既往地松弛,眼神里透着让人放松的笑意。
“裴师兄是又熬了个大夜看文献吧?”林序南侧头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带着点没来由的笃定和随意。
裴青寂抬眼看了他一瞬,没说话,表情一如既往地淡。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吵。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阳光正好从树缝洒下来,落在他笑弯的眼里,像哪家刚洗过澡的小狗,不请自来地撞进他这片懒洋洋的安宁里,还舔了他一口似的,留下一点轻微的燥热。
江思翊提着几个装着早点的纸袋快步走近,刚想抬手打招呼,目光却在下一瞬骤然一滞。
裴青寂和林序南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安静得几近清冷,一个带着点不着痕迹的松弛笑意,却意外地没有违和感。
江思翊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早餐袋像是忽然沉了几分。他低头看了眼袋子里的豆浆和热包子,笑意迟了半拍才重新浮到脸上。
“早——我带了点吃的,怕你们早上赶太急,忘了吃饭。”他说着,尽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抬手把纸袋递过去。
林序南一如既往地热情,立刻伸手接过,顺势抽出几份熟练地分发给其他人,“思翊你太贴心了,这下大家有力气爬山修书了。”
“哪敢啊。”江思翊配合地轻笑,嗓音不高,语气温温吞吞。
他站在一侧,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道熟悉又遥远的身影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吸了口气,开口时语调温缓,“裴博士,早上的风有点凉,拿着热豆浆暖暖手吧。”
裴青寂已经转过身,正低头翻看手里的文件夹,指尖将页面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个动作都像精确测算过的机械操作。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早餐,仿佛那句问候只是空气中飘过的一阵风,不曾真正落到他耳中。
江思翊垂下眼,掩饰性地用手指捏了捏袖口。
他知道这不奇怪。
裴青寂一直都是这样——寡言,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就像一面不动声色的冰墙,所有热情与靠近都会被反弹回原地,从不留下痕迹。
但没人知道,此时裴青寂的内心其实正掀起一场小小的拉扯。
接?还是不接?
接了会不会不符合裴原主不近人情的身份?
但是不接......
今早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
而且,这闻起来好香......
纸袋里的热气随着风轻轻扑来,像是透进了胸腔,也扰乱了理智的边界。
就在江思翊快要收回手的时候——
一只戴着手表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指尖稳稳捏住纸袋边缘,下一秒,那只纸袋被稳稳接过,落在了裴青寂手中。
林序南懒洋洋的声音紧接着就传过来,“思翊给你的,就别端着架子了。”
他语调轻快,像拂过一层水面的风,听不出情绪,却无形中为这短暂的静默找了个台阶。
江思翊轻轻一怔。
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调侃,却让他原本提着的心微微一紧。
他知道,裴青寂能在课题组里被称作“难以接近的冰层”,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不主动、不回应、不多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所有人情往来都在他冷静的逻辑之外。
也正因为如此——
他突然能和林序南这个曾经说不到两句话就吵起来的人和平相处,就显得格外刺眼。
江思翊移开视线,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口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