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到许蕾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听起来并没有那么长远,却足够让过去的回忆在脑海里只剩下片段和截图,让对一个人从想念到偶尔想起。我完全没有想过在这种场景下会再和她相遇:两个人都在民政局排队离婚。见到对方的那一刻,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先感受到的是尴尬,还是感叹。
我们都是梨城人。大一时,我们在梨城大学成为室友,大四时,我保研留在了本校,她保研去了一千公里外的京城。研三时,我们双双结婚。结婚前,她对我的爱人不满,我又何尝不是对她的爱人百般挑剔。我们彼此用尽了难听的话去评价对方的结婚对象,结果就是曾说好做对方“伴娘”、“孩子干妈”的两个人不欢而散。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没办法阻止你结婚。当年为了爱情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今天双双来为彼此的爱情收拾残局。
“陆随?”许蕾试探性地问我。
“是我,办完一起喝杯茶?就在对面那家‘时光茶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我发出邀约。
“行。”她回答得很爽快,但声音也有一些嘶哑,想来应该是吵了不少架。
这些年她变了不少,头发从及肩的长发变成了女强人式超短发,性格也从温柔、不太容易拒绝人的性子,变成了现在这样爽快、直接的样子。人总是对他人的变化很敏感,但对自己的变化却视而不见。不知道在她眼里我变了多少,我也很期待听到她的回复。
滚烫的水让茶叶在玻璃杯里翻腾,慢慢地飘出一丝清新的香气。看着这些茶叶在水里慢慢变形、舒展开来,又觉得它就像我们自己,被生活的高温炙烤,不得已展开,改变,最终飘出了香气,却也失去了活力,婚姻让我们都变得疲惫无比,我们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了茶汤,被社会慢慢饮下。
“还好我没有小孩,不然今天离着更麻烦。你呢,有小孩吗?”这是我问她的第一句话。
“流产了两次,累了,没意思,以后也不打算要了。你呢?你怎么离的啊,当初不是说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么跟君子也能离啊?”她神色疲惫,但是故作轻松地用我当初的话打趣我。
“君子挺好的,但是君子的父母一般,君子没办法违背他父母的意愿。我就成全君子好好做他的孝子。”我笑着说。事实上,我离婚的原因远比这个复杂,但是回头想想实在是没办法用更简单的原因说明,这样总结也没什么毛病,就这么说了。“怎么跟185大高个过不下去的?”我把话抛回去。
她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怎么流产的?喝醉了推推搡搡,喜欢发癫,自己孩子都不要了,看见血了倒是冷静了,给我磕头道歉,但是有啥用,狗改不了吃屎。”说完这个话她眼角红红的,我不忍多问。
“重新加上微信吧,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忙不忙,之后休息日有空出来喝茶。”我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把手机打开,给她二维码让她扫。
“还是老样子,rketing。上次体检检查出一堆毛病,想离职疗养一段时间,又找不到给我开这么高工资的下家,只能先这么过了,等赚够了再说吧。我看你呢是神采依旧,想必这几年过得是比我强得多,微信呢,咱先加上,茶钱等会我转你微信,但是我的休息日是大小周,休息日就别约我了,让我也歇歇,平时累得不行,休息日实在不想出门了。走了。”说完她就拎着包走了,只留下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
昼夜往复,五年时光,我何尝没有在婚姻里煎熬?她觉得我看起来过得不错,是因为我没有像她一样流产两次,也没有生育,她也知道是这个原因,但是去回想深层次的原因只会更难过。每次看见我都会让她想起当初的自己,像是在反复提醒她犯的错误一样,不见也好,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一种残忍。
外面下雨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伞,我付完款赶紧追出去,电梯迟迟不来,我又急着追她,只能走楼梯,但是当我走出楼梯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却变了。楼梯间的荧光灯突然扭曲成烛火的光晕,防滑地砖在脚下融化成青石台阶,潮湿的霉味被沉檀香取代——我踉跄跌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我想要伸手去抓些什么,却发现我的手指变得均匀细长,不再是和同龄人比手掌大小里永远最小的那双手。察觉到一丝不对,我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着装,果然,它已并非我为了离婚特意穿的套装,衣服版式宽大,藕荷色竖领长衫压着银线缠枝纹,柔软顺滑的布料,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着水波一样的光泽,这分明是电视剧里古代女子的装扮。而我,此刻正坐在一个圆凳上,身处在一间典型的中式闺房里。
一切是如此的难以置信。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没有做梦。如果是做梦的话,只要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醒来。“这是做梦这是做梦这是做梦”,我反复对自己说。在尝试过一系列方法均无果后,我只能接受现实,就像当年接受许蕾决绝离开那样,我再次被命运扔进无法反抗的漩涡。是的,我穿越了,而且是经典的“魂穿”。
我找到梳妆台的铜镜,看着铜镜里的我。眼前的女子眼神清澈,眼白里没有血丝,皮肤白净细腻,嘴唇是气血充盈的鲜红,脸上没有一丝细纹。我又抬手动了动手腕,是了,手上也没有因为常年办公形成的腱鞘炎带来的酸痛。我完全占据了这具年轻的躯体,指尖触碰脸颊时,我能感受到肌肤下流动的温热血液,这种鲜活的生命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深呼吸。
楼道荧光灯闪烁的残影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年轻身体带来的轻盈却也是真实。我找不到来这里的原因,也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娘子,夫人唤您过去叙话。”正当我思索间,外面传来细柔恭敬的女声。这个时候去回话实在不妙,我对这具身体的过往一无所知,若应对失措,只怕会被当作撞了邪。
“我知道了,你进来吧,我有话问你。”我稳住声线,强装镇定地说。
门扉轻启,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丫鬟垂首趋步而入,低声应道:“是,婢子在。”
“我这一觉睡得有些糊涂,记混了好些事情,就像庄周梦蝶,分不清现在还是不是在做梦。听说如果是在做梦的话,只要想想平日里真正发生过的事就会醒来,你跟我说说我的事吧,关于我和我父母的家世,名讳,都不用忌讳,告诉我。如今我脑中混沌,连你的名姓也记不真切了,梦里好像有另外一个你。”我面无表情地问,在确定这个丫鬟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前,我不能透露太多个人的情绪。
“是,娘子。”那小丫鬟身子微颤,声音怯怯却清晰,“婢子名唤彩云,蒙夫人恩典,七岁上入府服侍娘子,至今已五载了。娘子是当今御史大夫陆公讳砚之嫡长女,闺名一个‘随’字,年方十五,昨日刚行过及笄之礼。夫人出身中书侍郎李公讳齐府上,是李公嫡女,闺讳一个‘蕴’字。”
真巧,我在这里也叫陆随。“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了,但总归还是有些分不清,你再说说吧,府里可有姨娘和其他弟弟妹妹?”我面不改色地继续套话,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儿做这样的行为,说实话有些过意不去,但是人在屋檐下,也属实无奈。
彩云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娘子尚有一位胞弟,讳文凌,今岁十三。府中现有两位姨娘,王姨娘与钱姨娘。王姨娘所出二娘子讳婉,年方十岁;钱姨娘所出二郎讳文历,今岁八岁。”
我十五岁,胞弟十三岁。两位姨娘的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看来我这爹也很有意思,头两年还能忍住不纳妾,后面能纳两房,而我娘生下弟弟后再无所出,看来夫妻二人应是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龃龉。
“嗯,看来现在不是做梦。”我缓缓起身,“走吧,方才母亲不是唤我?你带个路,我现在脑子还是有些乱,也许是误食了什么不洁之物,你帮我回忆回忆我最近的饭食吧?”我慢慢走出房门。
一路上我又不动声色地从彩云口中套出不少府中情形,自以为作了充足的准备去见我这个世界的“娘”,可当我看到我这个“娘”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封建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隔阂,并非所谓的“了解”能弥补的。我那年轻的母亲李蕴,正倚坐在院中花梨木矮榻上,手执书卷,指点着榻前跪坐习字的胞弟陆文凌。春日暖阳斜照,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静谧祥和的画卷。李蕴眉眼温柔地凝视着陆文凌,这份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慈爱,在我身影映入她眼帘的瞬间,便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看向我的目光有慈爱,有不舍,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复杂的情绪并非我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能读懂的,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对我与对弟弟爱意的参差。不过说实话我也并不太在意,又不是真父母,演演戏差不多得了,还是先考虑清楚这个环境下怎么安身立命才是关键。而且说实话,我的这位娘亲十五岁出嫁,至今不过二十八岁,我在现代时已经三十岁,已经经历过结婚再离婚,我真的很难对她产生类似于母亲一般的感情。
“随随,你来了。”李蕴放下书卷,唇边噙着一抹得体的微笑,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慈爱似乎又浮起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昨天跟你提到的婚事考虑得如何了?礼部尚书嫡长子卢清墨,人品贵重,广有才名,与我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啥????我刚离完婚又要结婚了???????温润如玉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