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及笄之礼就给孩子相亲,这么急着把女儿推出去的母亲也是不多见,这里的情况似乎比我想得要更复杂一些。我心中迅速盘算着可以应对的回答,反复琢磨,觉得这个时候采用缓兵之计,抛出等待解决的问题会比较恰当,便低头恭谨地回答:“母亲,婚姻之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我慢慢走到李蕴身边,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但是女儿有一事若不告知母亲,将来事发,恐有损门楣。自癸水初至,女儿便感月事紊乱不定,每逢月事,便腹痛难忍,月事持续时间也不稳定,个中细节,因羞于见人,连彩云也不曾告诉。此番情景,女儿尚不知能否生育,若嫁入卢家,头几年恐无所出,到时怕是.....”我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心虚,又像是难过。
听闻此言,李蕴的脸色果然凝重起来,示意让下人带着陆文凌回屋,声音也变得冰冷:“彩云,你去给娘子请府上熟络的医师瞧瞧。随随,这种事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原想告知母亲的,但听说年纪小月事不调也实属常见,年纪稍大便会自行康复,便不敢叨扰母亲。但如今母亲已在为女儿择婿,女儿不敢不如实相告....”我低下头,声音听起来孱弱难过,看起来确实是一番替家族着想,据实以告的嫡女做派。若此时李蕴能暂缓婚事,则母女感情尚能为我的自由身争夺一丝空间,若她罔顾我的健康情况,执意要替我择婿,那这府里的水,想必是更深了。
“择婿之事暂缓一下,你先调养好身子吧。不过女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娘希望你不要因为不愿嫁人而找些理由诓骗娘亲。”李蕴顿了一下,故作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淡淡说道“随随,外面的贩夫走卒,清早出摊深夜归,子女自小就得帮父母分担这条活路上的苦累。而你生在大齐的钟鸣鼎食之家,身上一匹布值贫苦百姓家一年的嚼用。身为陆家女儿的责任,你可不要忘记。”说完,李蕴抚摸着手上的玉镯,说到后面,竟带了些威胁的味道。
“女儿不敢。请母亲给女儿一年时间,前几月服药调理,后几月能判断身子的恢复情况,待女儿的身子不至于出嫁后折辱门楣,女儿自会依父母之言出嫁。”我唯唯诺诺地答道,像是真的害怕。
“你先回房吧,彩云等会儿就带医师前来问诊。眼下陆婉和陆文历也越发大了”,李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直接地拒绝。她的玉镯碰在桌沿发出脆响,“有些事情不用多说,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说罢,李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示意我退下。
回到房间里,我仍然震惊于我穿越的事实,这是一个架空的朝代,既无历史可参考,又无未来可预兆。烛影摇晃中,我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这双昨天还在敲键盘写离婚协议书的手,现在却要学着执团扇。就像刚调岗到完全陌生的部门,没有岗位说明书,没有交接手册,连KPI考核标准都变成了"能否嫁个好人家",何其可笑。可仔细想想,我现在是一个官家小姐,除了身份之外并无任何值得他人高看一眼的才艺。这具身子自幼学习的琴棋书画?暂且不说我如今是不会这些技能的,这些技能学习的初衷就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所谓的“才名”,是为了能像奢侈品配货一样,提升这具躯壳的稀有度,再到适当的时候通过嫁人这一方式,随着这具身子的主人一起卖入一个好夫家。这些娱人技能并非实在、随时能变现糊口的本事,这也就注定了我的命运目前并不属于自己。可是眼下也没有太多时间给我震惊或难过了,我必须打起精神,因为一年之内,我要面对“嫁人”这件事了。
“娘子,医师前来问诊了。”门外传来彩云的声音。
怎么忘了这个!在现代时,我的母亲是一名中医医生,我从小耳濡目染,懂得一些病理药理,只是幼时母亲让我跟着她系统地学习时,我都说没兴趣,年纪大了,又是家庭又是工作,我也没精力,母亲也不强求着再教我了。自始至终,我也未曾真正进入过这门学科,不过也许,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再拾起,我心生一计。
“让他进来吧。”我回道。
外面进来一位年轻医师,身着的也不是官服,五官秀美,肤色白净,肩上挎着医药箱,自我介绍道:“见过陆娘子。我是杏林医馆的严笙,是往日为娘子诊脉的王医师的弟子,师父今日生病,我替师父出诊。请问陆娘子身子是有哪里不适?”说完便坐在我面前,示意我伸手给他把脉。
“见过严医师。王医师与我府上熟络,过去我的身子都是在他在看,之前也没有说过有什么问题。只是昨日我刚及笄,母亲与我讨论择婿之事,我方想起,似乎自我来月事起,月事一直不规律,行经期间腹痛难忍,行经末期淋漓不尽,我担心此等贸然择婿嫁人,有碍别家开枝散叶,故而想问问严医师,”我顿了一下,双眼充满恳求地看着他,“此等现象,是否是因我年龄过小,尚未满足生育所需?”
严医师显然是个聪明人,迅速听懂了我递的话,但他不也想掺和我们这一家子的事。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按压,指尖在我腕间移动三次,在“尺”脉处略作停顿——那是主肾气与生育的位置,又沉思了几秒,淡淡地回道:“陆娘子脉象显示,气血略有阻滞,下元稍欠温煦。此类情形虽未必影响根本,然若不加调理,确易导致月事失调如娘子所述,长此以往,于嗣息或有妨碍。”他垂眸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又补充到“等下我会为陆娘子开方子,陆娘子可以先喝几月的药观察身子是否有好转。自服药起,每月行经时应能感受到与上次的明显差异。”
我的指尖轻叩案几,茶汤在青瓷盏中晃出细纹,答道,"谢严医师用心。上回月信是本月初五,下月初五,我定当仔细留意",我抬起头,盯着严笙,"听闻白芍调理妇人之症最是合适,不知何时采摘的白芍最佳?"
严笙笔锋在"白芍"二字上悬停,墨滴在"芍"字最后一点晕开。"未时将尽,申时初至,日光转柔,正是白芍采摘的最佳时节。"言罢,便不再看我,只对彩云道:“有劳姑娘送药。”
彩云关上门扉的瞬间,我挺直的脊背倏然松垮下来,指尖掐进掌心留下的月牙痕还在隐隐作痛。彩云自然会送走严医师,再去李蕴处报信,我生存的空间如此狭小,连丫鬟都是眼线。也是,毕竟也不是我给她开工资,在这个府上,我最多算个部门经理,她怎么可能因为部门经理而得罪董事长呢。我扫了一眼严笙留下的药方,严笙的字瘦劲凌厉,可那几味药却温和得诡异:当归、白芍、香附、延胡索...? 全是调理气血的寻常物,甚至刻意避开了贵重的阿胶人参,他果然知道我在装病。那我之前暗示的初五未时,他应该也会赴约了?
次月初五未时,我向李蕴告知我需要出府复诊,李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抹了然,唇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弧度。自严笙走后,李蕴派嬷嬷来探过两次脉,她对我的身体应该是有所了解的,然而她最终却只是淡淡应允,并未多言。我们所谓的“母女”,此刻像是在玩一场游戏,她在看我试图耍什么花样,我在看她知道我在耍花样的前提下能对我包容到哪一步。
“我是御使大夫长女陆随,请问今日严医师在吗?”到了杏林医馆,我便开始打听严医师的下落。“原来是陆娘子,严医师在后院晒药,”药童说到此处故意压低声音,像是怕旁人听见,“严医师说,若见陆娘子,请直接带至小药圃处”。严笙果然料到了我会来,我让彩云留在此处,彩云低声道“小姐,这...这实在不合规矩,夫人知道了...”,我微笑着说,“至多一刻钟,我便会回来,有些私密的话只能为病人与医者知晓,你且放心。”彩云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终究没再坚持。跟着小二,一路到了药田门口,“这片小药圃位于医馆后墙根下,远离前堂诊室喧嚣,陆娘子在此处稍候,小的去通报严医师。”
这片小药圃僻静却也开阔,四周并无高大遮挡,视线可及之处一览无余?,只是用了一些围栏把不同的药材围起来加以区分,地面上种植的药材不时传来香气,让我不由得赞叹这严医师是一个细致人,既知道我想单独谈话,又考虑到我的顾虑,想出这样巧妙的地点。听见脚步声,我知道是严笙来了,转过身去看着他行了个礼:“见过严医师。此地甚好,有劳您一番苦心。”严笙带着疏离的微笑,声音如同玉石般清冷,“见过陆娘子,不知陆娘子有何指教。”
“严医师果然爽快。约您叙事实乃有一事相求,此事说来也简单,我有一闺中密友,长我几岁,出嫁至今仍无所出。因羞于求医问诊,只能在家自怨自艾,我们每每前去探望,都为她的情形扼腕叹息”,我故作伤感地扶额,又顿了一下,“我那密友…她夫家待她极为苛刻”,我言辞恳切,试图让这个故事显得更真实,“常以无所出为由责难,却又吝于延医问药。她娘家势弱,不敢言语。我们这些手帕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又束手无策。故而想问严医师,不知我能否随馆内医师学习,有朝一日,替她把脉问诊,还她康健?”
严笙轻轻看了我一眼,眸中那缕了然几乎化为实质,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陆娘子...为友之心,令人动容。”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只是,这般牵肠挂肚,何以不引荐她来医馆?或是请府上熟络的王医师更为妥当?娘子特意约严某在此僻静处,只为转述他人之苦楚?”他话语温和,却字字如针。我的心猛地一跳,脸颊微微发热,知道这试探实在拙劣,在他面前如同孩童把戏。暗自叹息一声,我抬起头,迎着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严医师见笑。陆随确是有想随医馆医师们学医的心,但并非因为闺中密友,而是...” 我缓了口气,声音清晰了许多,“我昨日刚刚及笄,便被议及婚事。我深知若自身无所长,无论嫁人与否,皆是仰人鼻息。纵有嫁妆田产,通晓中馈,一生荣辱仍系于夫君一念。细思过往,竟无一可立身之技。陆随恳请严医师,允我随馆内良医学医。”
说完,我向他郑重行了一礼。
严笙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随即疑惑更深:“习得岐黄之术,难道娘子便无须婚配了么?你所言的‘月事不调’,终有调理妥当之日。” 他忽然凝神,语气陡然变得严肃锐利,“还是说...你想借此逃离御史府,凭借医术浪迹江湖?若存此念,陆娘子,恕严某直言,这京城之内,怕是没有哪家医馆敢收留御史大夫的嫡长女。”
“严医师多虑了。” 我神情坦然,语气坚定,“我从未想过离府。我在此学医,绝不会给杏林馆带来麻烦。相反,” 我微微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能带给杏林馆的,是一份‘可观’的诚意,望严医师与贵馆能权衡一二。”
“诚意?”严笙眉梢微挑,方才的锐利稍敛,那抹熟悉的略带戏谑的笑意又浮现出来,“杏林馆悬壶济世数十载,倒也不曾倚仗过哪位贵人的''''诚意''''。”
嗯?他这语气...倒像是在掂量筹码的重量?看来有得谈,只是,得加钱!
“我还没说我的诚意是什么,严医师怎么知道贵医馆少不少这‘诚意’呢?”我微微勾起嘴角,故作高深地答道。